翌日,蘭曦拿著特地留存的夏瓜汁液做了杯冰飲,往書閣而去。
書案前的司玄奕肩頸挺拔、身姿雋永,提筆懸腕而書出的字跡蒼勁有力
蘭曦悄聲入內,將盛在琉璃盞內的冰飲輕擱在世子習慣取的位置。作為世子的貼身侍女,她對世子日常的所有習慣都了然於心。
司玄奕停筆,端起淺嘗了一口,略微一頓,問道:“混合了夏瓜的汁液麼?”
挽袖研墨的蘭曦答道:“正是,世子賜奴婢如此珍惜之物,奴婢也當儘己所能回以世子。”
擱置下琉璃盞的司玄奕,淡聲道:“既賜與你,便是你的,不必顧慮太多。”
“是”。蘭曦將書寫完的紙張放置一旁晾乾墨跡,取過鎮尺平鋪好新紙,侯在一旁繼續研墨。
紅袖添香、挽袖研磨,諸如此類的事,他們之間已然形成了默契。
又是一紙書寫完,司玄奕忽問:“什麼時辰了?”
蘭曦擱下手中墨條,快步走到門檻處,細看日晷後答道:“回世子,未時中旬。”
司玄奕擱下筆,淨了淨手,蘭曦適時遞上巾帕。
他踱步至窗邊,道:“酉時應會降雨,帶上雨具,隨我出門。”
抬頭看了看外頭還是晴空萬裡的蘭曦,毫不猶豫道:“是,奴婢這就備好。”
但凡是世子所言,那怕再匪夷所思,蘭曦也從不質疑。
湖麵上,一葉小舟悠然飄蕩,像一片漂浮在碧綠汪洋中的孤島,由一根纖細的竹竿牽引,輕輕掠過湖麵,幾乎不驚動任何水波。
舟上之人,身著淺青色衣衫隨著船身的晃動其身影也在陽光下搖曳,他目光遠望湖的儘頭,眼神中隻有平淡。
蘭曦跟隨世子閒庭漫步般穿過竹林,至湖邊橋頭時,舟上人若有所感,回頭道:“澤珩兄,一刻不多一刻不少,你還真是一如既往,守時到令人發指呀!”
自見到世子的第一眼起,蘭曦便覺得這世上能與世子容貌一較高下之人,當是鳳毛麟角。不曾想今日就有幸見到一位。
青衣公子笑意溫和,平易近人。而世子白衣若雪,清冷疏離。二人當真是極為不同之人。可他們卻隔著湖麵相互見禮,已然相識多年的模樣。
司玄奕緩緩道:“沐易兄,久違了”。
承載著三人的小舟,在鏡麵般的湖上輕悠悠地泛著。深青色的釉盞在蘭曦纖細而白皙的手指間來回,點茶的技藝行雲流水。
觀看全程的沐易,讚歎道:“世人大多隻見皮像,而不見骨像,姑娘卻能兩者兼具。待過今年及笄之禮,便是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司玄奕端起茶盞的手略微停了停,沒有言語。
蘭曦表麵未因誇讚有任何波動,心中卻暗自訝異:“這位沐易先生如何知曉她的年歲,莫非他會看骨相?”
她低下頭,身子稍側了些許,回道:“先生謬讚。”
蘭曦再抬頭,見沐易先生竟一臉驚異地瞧著她。這讓她心中一緊,難道說錯了什麼?
正想開口挽回,卻見沐易先生猛然站起身,麵向司玄奕,有些壓製不住激動道:“澤珩兄,這可是我托你苦尋之人?”
早已有所預料的司玄奕,輕輕放下茶盞,鄭重道:“是。”
沐易錯愕後又覺釋然。這不就是天命麼,緣隨風起,緣滅難測。
他向司玄奕鄭重作揖,道:“澤珩兄,吾之承諾依然不變,凡不違師門祖訓之事,吾必以命踐諾。”
司玄奕抬眼,深遂的目光中帶著一絲銳利,道:“汝之承諾,吾從未質疑。而吾欲知之事,汝亦該作答。”
舟上兩人一坐一立,靜默了一會兒。
沐易開口打破沉默,道:“好”。他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目光柔和,看向蘭曦,問道:“姑娘名諱為何?”
在一旁聽著他們二人談話的蘭曦,隻覺雲裡霧裡聽不明白。
聞言也並未作答,而是看向她家世子,見其點頭才道:“奴婢無姓,名喚蘭曦”。
沐易聞言,愣怔了一會,眼中隻倒映出蘭曦的身影,忽而笑出聲道:“果然,天命宣蘭,唯曦而生。”
天空不知從何時起開始浮現厚重的雲層,欲擋住照耀萬物的驕陽。
蘭曦有些疑惑,問道:“先生此話,何解?”
沐易仰起頭,看向逐漸被雲層遮擋的烈陽,一雙眼仿佛看透了萬物。
他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道:“管它作何解釋,你我命中有注定的師徒緣分。等我再回酆都之時,便做我徒弟吧。”
蘭曦倍感意外,並未就此應下。
司玄奕在此時伸出右手,道:“沐易兄,請移步。”
主仆二人的反應讓沐易覺著有趣,不再言語。
湖麵上兩道身影一前一後,猶如水上鴻雁般輕點水麵,轉眼便到了岸邊先後沒入竹林。
目送二人離開的蘭曦想著,既然世子未讓她作答,那她便當作未聽過此言。
獨自一人的她也閒不住,拿起竹竿向那片來時已然惦念的荷花劃去。澄澈那小吃貨最愛吃新鮮的蓮子了。
浮現出的黑色的雲層沒過一會兒密布整個天空,一時間風也變得猛烈。
蘭曦看著這突變的天色,趕忙把剝好的蓮子放進隨身的錦袋中,道:“世子還真是料事如神啊,眼瞅著就要下雨了。”
一片飄蕩的翠竹葉被修長的手指夾住,狂風吹亂了沐易溫潤的發,他緩緩道:“人之命數,猶如此葉,下一瞬會飄向何處都是未知之數。天命一派道行高深者,即便知道葉的行動軌跡也隻是當時所測,需知萬事萬物皆在不斷地變化當中。”
重新回蕩在空中的竹葉飄忽了幾下,沒入群葉中不見了蹤影。司玄奕微抬起頭看著昏暗的天,狂風中他始終屹然不動:“不論世事如何變遷,吾之意誌,即便身死,亦無更改。”
沐易微歎一口氣,眼前之人身負天下氣運,他無法推測其終章,推至最後隻有一片混沌,變數隨機而動。他閉上雙眼靜悟了一會兒,再睜眼時目光中隻有平靜。
他看向司玄奕,道:“唯一能告知於你的隻有兩句話——你與天女息息相關,你和她將會左右這天下、這蒼生。”
話音剛落,一道巨雷驟然響起,仿佛要撕裂天空般閃現而出。瓢潑的大雨瞬間潑落而下,將竹葉打的劈啪作響。
竹林中的兩人被驟雨侵襲,卻絲毫未有躲避的意思。
雨水順著沐易的側臉流淌而下,他忽而目光銳利地凝視司玄奕,沉聲道:“這世間百姓就猶如竹林中的每一片葉,當暴雨來襲時,沒有任何一片能夠幸免……。司玄奕,你真能將本心一守到底麼?”
“世子殿下,您在哪裡?一道柔婉而又略帶焦急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對峙的氣氛。
打著傘又拿著蓑衣的蘭曦有些焦急,這雨下得又急又密,世子與沐易先生未帶雨具,不知道他們現下是否有地方避雨。
隻顧四處尋人的她,一不留神被一顆剛冒頭的竹筍絆倒在地,掌心擦上石子頓時流出了鮮血。
她皺眉忍著疼,剛想用另一隻手撐地起身時,餘光卻瞧見世子與沐易先生竟出現在不遠處。
自覺失禮的她想要快速起身,卻因腳踝用力傳來的疼痛而再次跌倒。她回頭看了眼腳踝,心道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遠處的司玄奕見狀,快走了幾步。在沐易之前來到蘭曦身旁。
他從懷中取出一方素帕,將蘭曦受傷的手掌細致地包裹好,方才抬起頭問道:“可還能行走?”
聞言,蘭曦羞愧地低下頭,道:“世子,奴婢辦事不力,未能將雨具完整送到您手上。現下雨勢較大,您和沐易先生先行避雨吧,不必管……。”。
未等她說完,司玄奕拾起地上的雨傘遞於她,道:“撐好。”
蘭曦愣愣地接過傘,下一瞬便被司玄奕橫抱而起。而後他轉身麵向沐易,道:“再會”,隨即轉身離去。
看著二人離開的背影,沐易自語道:“紅鸞星動,原來如此啊!”
又看了看地上的蓑衣道,“算那小子有良心,看了我提醒天氣的書信,知道帶件蓑衣與我。”。
正被司玄奕抱在懷中的蘭曦覺得有些不太真實,世子向來不喜與旁人觸碰,現下居然……。
一直平穩行路,目不斜視的司玄奕,忽道:“傘,撐好。”
立即回神的蘭曦,抬頭看向傘頂,見傘骨已然挨到世子頭頂,連忙將傘擺正舉高。
她微咬著嘴唇,看向傘上花葉交映的幽蘭,懊惱自己的出神。
這種距離實在太近了,就連方才世子說話間胸腔的震動她都能清晰感受到。
每一次呼吸都是山間冰雪般的冷冽,這是她曾夜以繼日、反複多次調製出的香料。難能可貴地得到了世子的認可,賜名山間雪。
今日晨間,她剛用此香為世子熏製衣袍。
林間雨聲漸小,開始浮現出朦朧的霧氣。她在步行的輕微顛簸中,一點一點慢慢地放鬆。
世子殿下一直都是強大而冷靜的存在,仿佛這世間就沒有能讓他害怕的事。現下靜靜地靠在這個懷抱當中,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安心的時刻。
恰逢遇到下坡的石階,司玄奕一步跨了三階。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蘭曦下意識攀緊了眼前之人。
隻見司玄奕沒有絲毫停頓,自如地走了下去,道:“山霧漸濃,未看清石階。”
聞言,蘭曦立即就放下了搭在司玄奕頸間的手臂,心間卻頓時泛起了漣漪。
她斟酌了一下,道:“世子不嫌奴婢累贅就好。”
穩健且從容的步伐停了下來,金色陽光猶如救贖般透過昏暗的雲層,灑落在司玄奕身上,他緩緩道:“吾欲護之,便會一護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