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天微微亮起,日月同輝,小束小束的光打下來,點亮一草一木。
騾車內的宋寶珠感受到被子的掀動,有一處角疊在她的右肩處,把疊加的重量傳遞給她,但沒壓太久,身側的何蓮心坐到外邊的車板子上,她就速速地拿下那一角被子,伸手細細捋平。
在何蓮心的動作下,宋寶珠已然驚醒,昨晚她頗為淺眠,閉上眼總是會想起那一個個餓狠的眼神,連帶看著他們臉上的皮貼在骨上,沒見有多少肉在皮下,光是看一眼,她就能想到對方走的這一路上,比他們桃花村更難走。
趕車的牲畜少,木板車上裝的大麻袋是平扁的凹下去,見不得鼓。
沒有趕車牲畜的,就手拉木板車,雙手各扶一邊的把手,弓起手來抬動木板車,兩條腿紮大馬步,整個身體都在用力,努力推拉木板車往前走,走的時間長了,背就駝下來,強撐著身體走下去。
有趕車牲畜的,板車上的空地淨拿來裝糧食,一大家子六七人,隻有一人能上車板子趕車趁機休息會兒。
難趕路的同時,還吃不飽。
那吃不飽的胃發起怒來,甚是折磨人。
但是,隻有他們難嗎?
輾轉反側難安眠的宋寶珠一直在想。
左思右想下,她一晚上沉睡的時間幾乎是沒有的,淡淡烏青的印出現在她的眼下方。
瞧起來沒精神。
宋寶珠睡不去,她尋思起來也好,就在何蓮心捋平被子的那一刻,眼皮沉重的,睜開一點又閉上,手卻已經拉開她身上蓋的被子,作勢起身。
騾車上下來的何蓮心一聽這動靜,知曉是她乖寶起來了,打算回頭看眼她。
何蓮心這一回頭,就見著宋寶珠頂著眼下的烏青印子,眼睛都睜不開,還要走出來。
謔,哪來的小鬼。
何蓮心不太相信的多看幾眼。
在她愣神的那兩息時間,宋寶珠就大腿一跨要下騾車,偏偏她的眼睛還半睜半閉著!
待何蓮心回過神來,大跨幾步猛衝過來,扶住腳跟著地、身形踉蹌的宋寶珠。
何蓮心的手是掐在宋寶珠兩邊上手臂的肉,因為她用的力氣大,還把宋寶珠掐瘦來一圈肉。
“哎呦乖寶,醒醒,醒醒。”何蓮心一邊嘴上說著,一邊動手把宋寶珠連人帶肩膀的搖起來。
搖人的效果好,宋寶珠在何蓮心搖的第四下後,人就已經清醒過來,瞌睡蟲搖跑好幾隻。
“啊——阿娘。”好不容易全睜開眼睛的宋寶珠聲音嘶啞道。
隻見何蓮心眼眸裡閃爍心疼、擔心的目光,她伸手想推宋寶珠回去再睡會兒,這麼想著,她張口也說道:“你再去睡會兒。”
宋寶珠前一刻理智回籠,耳裡有阿娘甚是清楚的聲音,短路過的腦子磕磕絆絆地接上。
回去睡?
還是不了吧。
“不了不了,阿娘,我現在好了,真的。您去忙吧。”宋寶珠扒拉一下何蓮心搭在她身上的一隻手,拒絕道。
她在何蓮心卸下力道後,就順這力道脫身出來,看見何蓮心很明顯遲疑的臉色。
“真的!您去忙吧,不然就趕不及了。”宋寶珠複又說一遍,這才成功勸動何蓮心。
何蓮心在走前多看看幾眼宋寶珠,見她比方才清醒不少,便放心了點,走開去忙活早食了。
騾車邊,宋寶珠站立在地麵上,她四尺半的身高放眼瞧過去,能毫無遮擋的看到許多。
遠處的高山白雲、近處的綠林雜草不必說,但想到她昨晚埋藏在心底的那個問題,好奇心催促著她轉頭看顧四周,把桃花村的前前後後都看上一邊才好。
宋寶珠這一看,就久久不能移開眼。
她原先想的是什麼?
她好似已經忘卻了,昨夜她千方百計苦苦尋求,想知道隻有他們難嗎?隻有對麵遇上的那些人難嗎?
那時她的想法,在此刻她想要把它剖出來,與她眼下看到的一切進行對比。
找不到。
但她並不覺得隻有對麵難了。
宋寶珠細細地看桃花村一眾,仿佛要把每個她看到的都記在眼裡,放在心裡。
他們走的也難啊。
她怎麼能忘記前幾日阿耶阿娘兄長們大汗淋漓的樣子,甚至她自己也走過啊。
好幾家共用的騾車就堆在隊伍中間,三四人守在那,騾車上的物件高高疊起,給她一種要滿出來翻倒在地的錯覺。
她肉眼能看得出來,有好多郎君娘子連續走兩三天的模樣,比起沒來蝗神之前時,她在村裡見過的樣子還要虛弱。
離她近處的有好幾人盤坐在地上,頭低著,兩手齊齊上陣地揉搓腳踝。
他們也難走啊。
或者說,誰不難走?
宋寶珠終於舍得挪開眼,挪開的那一刻,她沒有再看其他人一眼,她反而是仰起脖子,睜大她的眼眸,看向天空。
這時的天雖沒午時來的亮,但也能清晰視物。朦朦朧朧的,還有幾縷若有若無的霧帶,放往常,宋寶珠也許會心裡暗道幾聲美。
但是眼下的她毫無這心情。
他們做錯了嗎。
天上的神仙怎麼還沒有來幫我們?
是我們做錯了嗎?
“小妹,小妹,小妹!”
一隻手掌放到宋寶珠的肩上,力道加重,手掌心的熱量透過布料,熱到宋寶珠的皮肉。
仰頭突變轉頭的宋寶珠看過去,目光順著肩膀上的手,上移,再上移,從手掌到手臂再到手的主人。
“阿娘叫你好幾聲了,彆看天啦,我們吃早食去!”說話的人是宋青安,他見到宋寶珠看向他,瞧她的表情怪覺有趣,複又開口提醒道。
宋青安的聲音甚是有活力,倒是把宋寶珠從那種惶惶恐恐的狀態中拉出來,她掩飾下眸中的驚嚇,再抬眼,甚是平和,不叫她露出餡來。
“好—”宋寶珠在宋青安的身旁,輕輕扭一把他的癢癢肉,自以為很有威懾力地瞪他一眼。
“走吧!”扭完就鬆手的宋寶珠留給宋青安一個後腦勺。
後頭的宋青安悻悻地用手指刮一下鼻尖,複又笑著喊冤枉,一路跟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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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食結束後,陳林的鑼聲從不晚到,咚咚咚敲起來,把對麵昏睡醒不來的人都敲醒了。
桃花村眾人紛紛動身。
宋大壯家處,宋寶珠同王順上車廂,剩下幾人早就商量好誰走,手腳麻利地出發。
車廂內。
宋寶珠傻傻地看著王順,隻因她坐上車廂,心裡等著王順繼續昨日的內容,結果王順同她說,今日休息。
王順說這話是有緣由的。
何蓮心在宋寶珠沒來之前,就跟王順偷偷說一嘴。
“王師父,真不是我說,今早我看到寶珠眼下烏青的,顯眼得很!您可得好好說說她。”何蓮心說,她的聲音聽起來甚是無可奈何。
而聽何蓮心這麼說的王順,一開始他是不以為意的,隻當何蓮心誇大地說,想著今日就給宋寶珠輕鬆些好,前幾日學得好,給她輕鬆一日也好。
結果。
結果超出王順想象啊。
他甚至覺得何蓮心說的太輕了,這哪是顯眼得很?
明明是活見鬼啊!
這裡就要提一嘴宋寶珠的皮膚,她不常出門曬大太陽,多是呆在屋裡同王順學醫,偶爾才上一次山,平日裡就出門走走的功夫,或許她本身就耐曬些,於是宋寶珠成為家中最白的人,家裡的兩個讀書人都比不過她。
如今宋寶珠尋常的臉白變成煞白,巴掌大的小臉慘白慘白的,眼下還有淡淡的烏青印子,活脫脫的小女鬼啊。
直把王順原本打算的“輕鬆些”對半折,折沒了,變成休息。
不知事情原委的宋寶珠老實地聽她師父的話,擺好一個舒服的姿勢,休息起來。
在她閉上眼的霎那間,困意如潮水翻湧般滾過來。
車廂外的桃花村眾人齊齊向前,沒出幾息,就把昨日相遇的隊伍丟在身後。
意識到落後的那群人麵麵相覷,可他們有的還沒吃好,隻能眼睜睜看著桃花村的人出發。
幾個心懷鬼策的人還想咬牙掩蓋他們的目的,卻不小心咬到口中的肉,臟黃的牙鬆開時染有液體,舌頭下意識伸過去舔舐,血腥味傳過來,才知是血。
這邊人離了桃花村的人,心情不見得好。
但桃花村那邊人走的那叫一個,爽!
噌噌噌,他們就走出大半路,頭往後瞧,見看不見那些人後,才緩慢下速度來,照往常的那般走。
待枯燥的趕路結束,亦是如往常齊刷刷坐下,休息的休息,燒水的燒水,放水的放水。
沒等桃花村的人緩過勁來,又是一陣陣的馬蹄聲。
這回壓根聽不出來有幾匹馬,隻覺得有很多馬在跑。前蹄放下後蹄抬起,噔噔噔的馬蹄聲厚重。
“籲——”
六匹馬,兩兩一排地跑在一輛馬車的左右。
就這般,好巧不巧的停在桃花村隊伍前端的對麵。
在馬車的前後,還有十匹馬哩!
算上拉馬車的那匹,他們竟然有十七匹馬!
且不說前後各五匹馬圍著的兩大車糧食。
桃花村的人一瞬間看呆了。
見騎馬上的胡服郎君們一個個下馬,佩刀在身側,肅著張臉,為首的胡服郎君走去馬車,餘下的十六人把他們的隊伍圍一圈,一手扶柄,正對著桃花村的人。
好家夥,風水輪流轉,昨日這般對付著外人,今日就叫外人對付回來。
見識到的桃花村人接二連三的挪開眼。
車廂裡的宋寶珠正好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