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早紀感覺自己在失溫,上下牙齒咯咯作響,劇烈的疼痛從胸腔擴散,詭異的風在他胸前的洞口來回穿梭。
他弓著背,涕泗橫流地軟倒在地上,不敢做任何動作,莫名堅信自己稍微動下手指就會痛到死掉。
巨大的轟鳴聲在遠處接連不斷地響起,傳入池野早紀耳朵變成模糊的悶響,像沉入海底聽不見岸上的爆炸,隻覺得有氣流湧來。耳朵嗡嗡地,好像進了水。
他身體發冷,仿佛回到了寒冷的年初。年初外公在病房咽下最後一口氣,黃濁的雙眼直到最終都瞪視著窗外的雪。
池野早紀曾經在外公第三次因為中風住進醫院時被叫回鄉下。
他獨自一人從東京乘巴士返回山梨,老爸比他早一個月回去,而媽媽在東京還有個會議,要晚些才出發。
在鮮花店他數了數手頭上現有的硬幣,這個月的零花錢在咖啡店和音樂廳花掉不少,並不是他喜歡去這些地方,說實話他聽不來太吵鬨的音樂,隻是被起哄很煩,就順勢請客花掉了。剩下的錢他要留著買漫畫,還想好了等會從醫院出來後要吃可樂餅,對了,房間裡的收音機他也想換掉。
這樣算下來,自己不就沒有富餘的錢買花了。
池野早紀一邊掃過花店的花,一邊回憶起身材高大的外公。他跟外公不算熟,不長的相處時間裡外公總是板著張臉,往哪一站哪裡就投下一片陰影,他小時候極力避免跟外公單獨待在一個房間裡。雖說是生病了,但給不苟言笑的外公買花合適嗎?
店員問他要什麼花,他想來想去說要花瓣大的。這樣隻用買幾枝就能看上去很大一束。
池野早紀捧著一束去掉花蕊的百合在池野醫院裡迷了路。每間病房都那麼相似,推門進去卻是患著各種不同病的人。
最後是拖地的清潔女工把他領到了正確的地方。女工提著水桶,桶裡的拖把在走路的時候老打到池野早紀的後背,她嗓門很大:“你說單人病房不好嗎?啊?頂層的單人病房不是很好嗎。怎麼非要跟另一個老頭擠在一間房?你說怪不怪。你問下副院長,問他為什麼要擠在雙人間?”
這聲音讓走廊的人全都看了過來,池野早紀這才發現走廊裡坐的都是他們家的親戚。他剛才經過這條走廊幾次了,他們就像醫院場景裡固定存在的一群人,像擺件一樣安靜地凝固在醫院裡,以至於他路過幾次都沒認出來。
陪護人黑眼圈上方是局促的笑紋,有些不能明說的預感在家族中蔓延開來,他敏銳地感受到大家浮在表麵的積極。
池野早紀暗暗接受到大家心照不宣的信號,心想等會要扮演好一個稱職的乖孫。
然而池野早紀踏進病房,立馬傻眼了。第一張病床上躺著一個黝黑矮小的老頭,黃灰色的指甲在調整輸液的速度,被子底下探出來一個塑料小瓶,裡麵不知道是什麼積液在晃動。
他控製自己的目光彆多看,往靠窗的病床走去。第二張床上躺著一個精瘦細長的老頭,被子上蓋了本醫院大廳拿的周刊雜誌,搭在雜誌上麵的小臂瘦得能看見骨頭,乾癟的皮肉有著顯眼的老人斑。
哪個是他外公?哪個都跟記憶裡的對照不起來。
池野早紀停在兩張床中間隔簾的地方,抱著花傻站在那裡,不敢喊出聲。心想喊錯了怎麼辦。幸好馬上有護士進來解救了他。
護士說十七號床。
第一張床的老頭迷迷糊糊地誒了一聲。
護士又問叫什麼名字。
老頭回答名字。
護士過去給第一張床老頭翻身。
在這裡編號大於名字,說誰誰誰的藥水打完了沒有用,要說編號。
池野早紀走向靠窗的第二張病床,打算找個放鮮花的位置,卻發現有束跟他一模一樣的百合插在花瓶裡。隻不過那束花的花瓣已經打卷,有萎縮的征兆。
池野早紀把花束舉起來向外公邀寵,把舊花換掉,心裡想的則是:啊,這個人,已經不行了……
看見躺在病床上的外公,死亡的味道呼嘯而來。人類終究是動物,動物的本能讓池野早紀嗅到潮濕且糜爛的氣味,那是他曾經從泡水的化膿瘡口聞到過的味道。
外公的骨架像是散了,隻有疲軟的肉癱軟在床上。但外公很瘦,這半年他飯量誇張的減少,所以隻有一層鬆軟的皮垂下來,仿佛他就是床上的一床被子,就這樣躺上幾百年似乎能和床融化在一起。
外公渾濁的眼睛看見花束後冷哼了一聲,然後精準地說出花店位置,還說出了花束的價格。
池野早紀無言以對。
事實上,買花的時候他靈光一閃跟店員說要寫張祝福卡片,特地讓店員把外公全名寫上去。店員跟他確認是池野副院長嗎?他點頭。
“原來是送給副院長的花啊。”店員這麼說著,把他的錢推了回來,從櫃門掏出新的緞帶重新包紮。
這束百合是池野早紀免費得來的。
護士逐個給偏癱的病人翻身,隔壁床的老頭一直“痛啊,痛啊。”的叫喚,用小便壺的時候也嗚咽著小小聲說痛:
“啊啊痛啊,好了,就這個姿勢好了,太痛了,啊,難受啊,能幫我把腳枕調整一下嗎,對,對,就是這樣……麻煩這個輸液速度也調慢一點,太快了打得我手好痛,唔,痛啊,痛……原本我是想自己調的,但怎麼也調不好,麻煩你了,對不起。”
池野早紀原本在說自己的校園日常,被稀稀拉拉的流水聲和老人可憐地呼喊聲打斷了幾次。他聽著隔壁顫顫悠悠的哀鳴,叫得讓人傷心,再接不下去話題。
他乾脆趁著護士來外公這床的時候,做出自己很礙事的樣子,退到病床開外。
外公在被護士擺弄的期間緊閉兩眼一聲不吭,池野早紀卻像是感受到了難以忍受的疼痛,朝著窗外深深吸入一口氣。
疾病剝奪了老爺子的力氣、自尊和人身自由,強硬地占據了這具年老的身軀,就像雙盤吸蟲寄生在蝸牛身上,將蝸牛變成喪屍。
如今外公想要大小便,洗澡和翻身都得經過他人之手才能完成,他沒辦法感覺自己的下半身,身體的控製權被疾病剝奪。
池野早紀深深地吸了口氣,在病房裡呆的時間越長,他越不能將床上的病弱老人跟記憶裡高大的外公聯係起來。在恍惚間他會突然問自己,躺在病床上的這老人是誰?
池野早紀盯著半身癱瘓的外公,心底生出極大的恐懼,這就是走向死亡的人,他仿佛看見自己躺在這張病床上的樣子,孱弱,呼吸艱難,掙紮著不想死去。
他不想這樣死去,這麼痛苦,這麼拖拉,這麼毫無尊嚴。
他開始害怕這一天的到來。
池野早紀在病房待了一下午,隱約感受到外公住雙人病房的意思。外公需要另一個人替他乞憐。
病人因為沒辦法控製自己的身體,所以拉開窗簾,坐起身,裝杯溫水,這些簡單的事都需要開口拜托人。就連翻身時痛苦的呻/吟,也是在撒嬌,讓對方對自己再溫柔一點,再珍惜一點。
那天臨走前,他看見牆上麵掛了個簡易的神龕,問過走廊上的親戚才知道,那是臨時找木匠打的,外公每天必須看著神龕才能入睡。
“神龕裡麵祭祀的是哪位神明?”
“誰都沒有。裡麵是空的。”
外公兩眼黃濁,早就看不清東西了,事物在他眼裡隻有大概的輪廓。但他每天睡醒第一件事還是去摸病床邊的眼鏡,沒人知道那副眼鏡還有沒有用。
無精打采的陪護人將池野早紀送出醫院門口。外公聳聳鼻子將滑落的眼鏡頂上去,翻過周刊雜誌的一頁。
據遠親說老人隻要能熬過年初的冬寒,這一年大概就沒什麼問題。
今年冬天來得晚,眼看就要開春,外公死在春天來臨之前。
暖冬帶來了溫暖的假象,氣溫在那周毫無預兆地驟降。外公臨終那天下的是初雪,樓下正巧有位母親抱著發高燒的嬰兒,踩著剛結的薄冰走進醫院。
此世和彼世像編繩一樣平緩地交替著,對亡者的悼念隻尊敬地停留在那場葬禮。
“要殺就快點動手,磨磨蹭蹭的乾什麼。”一顆人頭咕嚕嚕地滾了出來,然後被蛛童目用一根步足停止住。
校舍被從天開了個巨大的洞,難以想象是怎樣的破壞力,能貫穿五層樓板。裡麵儼然成了廢墟,四處都是血汙。
剛才講話的人頭被蛛腿用力地擠壓在碎石之間。頭顱離開人體後麵部肌肉鬆弛,舌頭半吐在外麵收不回去,山神含糊不清道:“反正這也不是我的本體,你隨便破壞我都不會受到實際傷害。”
“但發生在這具身體上的疼痛你是能感受到的吧,所以我才把你折磨成這樣。先彆死哦。”蛛童目說。
“混賬東西!你彆太得意了!”隻剩下頭顱的山神氣急敗壞。過了片刻,它想起了什麼似的露出僵硬的獰笑,“嗬,在那之後,人類遵照約定奉你為神了嗎?”
蛛童目臉色沉下來。
“沒有吧,畢竟你還是一股妖怪的臭味。被人類騙了一次還不夠嗎,還接著任人欺騙。你們妖怪還真是低等,是誕生根源的問題嗎,總是喜歡黏在人類身邊。看吧看吧,你不也是,才過去多少年,就又回到了池野身邊。”
“都說過了,早紀不一樣。”
“人類都是一樣的!隻喜歡對自己有利的東西,更何況是池野家的人。”頭顱瞪大雙眼,大喊出聲,“還不清楚嗎,就算你真的成為了神明也不過是他們的道具,人類會為了自己許下一個接一個的願望!不趁早殺了他,你遲早又會被欺騙,被利用,沒有人需要你的存在,人類隻是貪圖力量!”
“閉嘴,廢物。”
噗——
蛛腿下的頭顱崩裂,眼珠飛出去撞到課桌落下,凶狠的光短暫的閃爍了一下後消失。
蛛童目回到池野早紀身邊。
池野早紀跪在地上,毫無知覺地在淌眼淚,胸口的血洞不再滲血,反而有自己愈合的趨勢。
蛛童目就安靜地站在池野早紀身前,看著他哭泣,直到他安靜下來。然後把手搭在池野早紀的喉嚨上,微微使勁。
手掌下的人呼吸受阻,有些喘不上氣,漲紅了臉。
雖然之前腦子很混沌,但他記得池野早紀做過的事,像是額頭的溫度,頭發被含進嘴裡的感覺,硬是要他咽下團子的眼神。人類的身體總是散發著熱量,熱烘烘的,有油脂的味道。
他相信早紀是不一樣的。
蛛童目的手從脖頸往下移,接著把不再跳動的心臟塞回池野早紀胸前的洞。
而且早紀想變成妖怪,他們會變成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