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沒有做出回應。

這絕不是阿葵忽然複生。

對方身上散發著不加掩飾的驚人氣勢，如同他在神社裡初見蛛童目時所感知到的強大。

不過兩者的氣息完全不同，如果說蜘蛛的氣息像人走在池塘邊突然被飄來的黏膩水草纏住，那藏在阿葵身體裡的東西，給人的感覺就像俄羅斯套娃裡型號最小的那個。

他收過某位親戚回國後送給他的套娃，親戚去的國家並不是俄羅斯，俄羅斯套娃也不是俄羅斯的傳統玩具，原身是日本的嵌套玩偶。

套娃臉上的表情就跟阿葵現在的笑容一樣，讓他很不舒服，雞皮疙瘩從小臂爬上了肩膀。

有什麼東西在阿葵死後，占據了佐藤葵的身體。

這種褻瀆屍體的行為讓池野早紀覺得很惡心，他臉色冷下來，對控製阿葵身體的東西說：“從裡麵出來談話，或者死在裡麵，選一個。”

阿葵將翻著白眼的笑臉朝向他，“一個依附在妖怪身邊的半妖也想威脅身為山神的我？嗯，不對，你是人類吧，你怎麼會有妖力。等等，等等，原來是這樣嗎哈哈哈，蛛童目你真是太好笑了！”

思緒飛快掠過池野早紀的腦際，神色一僵，它說自己是山神，難道是神隱小孩的那個山神？阿葵死後小世界裡的人物還在按照劇情活動嗎？

蛛童目沉默地立在身邊，一根蛛腿悄悄將他攬到身側，頭發太礙事了，看不見蜘蛛現在的表情。

緊繃的氣氛持續著，突然在某個瞬間，三人一齊出手。

“張嘴。”池野早紀抓住阿葵紅色的靈，塞進蛛童目嘴裡。自稱山神的家夥，抬手準備吃掉竹筒掉出來的肉塊。蛛童目吞下紅靈，同時步足的尖刺就要貫穿山神的喉嚨。

意外的是，山神居然在千鈞一發之際避了過去，它控製著阿葵的身體，貼著尖刺翻出去。

幾個後翻拉開距離後，它落地像猴子一樣蹲在地上，肉塊被它銜在嘴邊。

這是池野早紀第一次看見蜘蛛失手。

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山神踢掉阿葵原本穿著的木屐，不在意地擦掉頸間流出的血液，猛地仰頭將肉塊拋到半空，然後撲過去一口吞下。

咕咚。

連站在這頭的池野早紀都能聽見它吞咽的聲音。

然後它身上流瀉出猶如實質的氣焰，進入了像是進食狀態。

它在吸收肉塊的力量。

同時蛛童目也陷入在類似的狀態裡，但他看上去要痛苦得多，阿葵的靈給他帶去了很大衝擊，他用拳頭不停敲打著自己的太陽穴。

“頭疼、好疼啊……”蛛童目雙手抱頭低聲嘟囔著，步足全都縮在一起，像人類蹲在地上一樣，儘力把自己卷起來。

“池野早紀、池野、噦……早紀、早紀、早紀……”

一直被呼喊著，卻沒有能解決困難的力量，池野早紀對自己身為人類的平凡感到無能為力。他擠進步足的夾縫中，讓蜘蛛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輕拍蜘蛛的後背。

“怎麼樣，還好嗎？”

做這個動作池野早紀隻能背對著山神，但無所謂了，如果蜘蛛不能恢複狀態，自己不可能獨活下來。

過了一會，山神翻白的眼眶下方浮現出密集血絲，已經先一步把肉塊吸收掉。它腳掌向後蹬，做了個起跑的姿勢，然後手腳並用朝這邊衝刺，它跑起來像山裡的野獸，阿葵原先不發達的小腿肌肉被繃緊到極致。

池野早紀用力盯著，在它將要撲過來時瞬間出手，視線鎖定並抓住它的小拇指，準備將它摔出去。一般打架的時候，抓住對方小拇指，對方接下來的動作很容易就順著自己走，因為掰小拇指會比其他手指的感覺更痛。

結果山神連一秒的停頓都沒有，主動折斷了小拇指，骨節奇怪地把皮肉頂起來。

池野早紀驚呆了，他連鬆手的反應時間都沒有。對方根本不在乎這具身體。

山神掛著險惡的笑容，直接用剩下四根手指在池野早紀的手臂上借力，跳到半空，然後膝蓋蓄力收到胸口，想一腳一個踹飛他們。

沒等池野早紀做出防禦動作，蛛童目突然間發動攻勢，蛛腿直接打橫掃向山神。

池野早紀開著眼，清楚地看見山神小腹被打得凹進去，整個人飛出去，直直衝撞向校舍二層。

“早紀身上有人類的味道，很好聞。”蛛童目貼在他耳朵上說話，“不用擔心，你體內有我分過去的一半妖力，早紀怎麼樣都不會死。”

池野早紀的視線從校舍二層巨大的裂縫轉移到蛛童目臉上，隨即他察覺到蜘蛛身上發生了變化，像是夢遊的人終於睡醒了。

……蜘蛛原來是這種性格嗎？

蛛童目擦掉頭疼時額頭冒出的冷汗，頭發從手背滑落的間隙，池野早紀對上了蜘蛛的眼睛，原先跟人類一樣的瞳孔，現在各分裂成了四個。

“就這點力度，如果不是受這具身體限製，我早把你錘爛了。”山神從磚塊中爬起身，啐一口血，站在被打出來的裂縫邊緣。阿葵的左臂斷了，軟軟地垂在身側，大概飛出去時左肩先撞上外牆，“蛛腦子能用了是嗎？我聽見了，那家夥也姓池野。該死的家夥。”

“早紀是早紀。”

兩邊相互散發著殺意。

山神又往前踏了一步，停在了半空中，它居然有滯空的能力。

接著池野早紀就感到腳下的地麵晃動，前後兩側土壤互相擠壓著升起，很快超過三米高，像兩座小沙堆朝他們壓來。

山神合起手掌，土堆依照它的手勢飛速向中間合攏。

池野早紀腳下的地麵隨著震動裂開縫隙，眼前看見的一切情景都在劇烈搖晃，他艱難地避開裂縫同時保持平衡不摔倒。

兩座土堆如同海麵上的波浪，呈現出海浪劈臉將衝浪者打落海底的勢頭，池野早紀暗暗心驚，這是想把他們活埋了。

下一瞬，池野早紀隻覺得後衣領被提了起來，視野一晃，便被蛛童目拎到了操場邊緣。

蛛童目收回纏到旗杆上的蛛絲，重新射向其中一座土堆，利用蛛絲將自己帶上去。然後借著土堆的高度，進一步將蛛絲纏住裸露的鋼筋，衝進校舍的裂縫裡。

池野早紀站在原地還沒緩過神，有種暴風天在漁船上的眩暈感。

校門的保安在跟什麼人溝通，池野早紀晃了晃頭，好像有兩個殘影朝他跑來。

“喂，那個學生！很危險，彆站在那！”其中一個殘影呼喚他。

池野早紀皺緊眉頭，等暈船地感覺過去，他目光逐漸對焦，看清朝他跑來的是茶館遇見的那兩個警察。

“發生災難了，快離開這裡！”年青的警察大喊道。

另一名老警察已經越過他們衝向校舍。

“他去乾嘛！”池野早紀問。

“裡麵可能還有學生。”年青警察把他往校門口大力推了一把，然後跟隨老警察的方向跑去，“茶館老板是我妹妹，拜托你通知她去避難。”

池野早紀朝校門口跑了兩步，又停下來。

這有意義嗎？他們並不是真實的人。池野早紀心想。

就在他轉頭看向校舍的刹那，二樓的玻璃依次爆開直至最後一間教室，整層樓的窗戶全炸成了粉末。細碎的玻璃片騰空反射出光線，短短一瞬間的白光，然後就像仙女棒上微小的火花，紛紛墜落砸進草叢裡。

“彆，彆過去！”他邊往回跑邊衝那兩個警察喊道。

山神在校舍另一頭開了個洞，衝出來後立即回身，操縱巨大的岩石塊砸向洞口，塵煙擴散，岩石塊嵌進去把鋼筋都擠彎，死死封住了後路。

看到岩石塊砸過來的瞬間，緊追著它的蛛童目連忙後撤，但一根步足仍舊被岩塊壓斷，被截斷的蛛腿打著旋從二樓飛下，直直插進兩警察身前的地麵。

池野早紀追上嚇呆地兩人，勸說他們回去。餘光看到那塊岩石，心想：糟糕，五個成年人使出全身力氣都未必推得動。他沒想到對打起來蛛童目如此吃力，山神遠比他想象的要強大，這樣拖下去恐怕不妙。

山神暫時甩掉了蛛童目，立即朝池野早紀猛然突進。

它臉上的獰笑讓池野早紀內心湧起一陣恐懼，幾乎要忘記呼吸，他瞪大眼睛，繃緊神經，思考自己如何能在跟蛛童目打得不相上下的強敵手下活下來。

“呼”一聲，山神揚起一陣大風，同時在半空中擲出三塊書包大小的石頭。

大風卷起滿地的塵土，攜著呼嘯聲撲麵而來。細小的砂礫粘到視網膜上，池野早紀躲過石頭，反射性閉了一秒眼睛，馬上睜開時自己身前兩人的頭已經被石塊砸飛。

人頭落地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血液澆在他臉上，腥氣撲鼻，他突然就想起跟阿葵去市場，魚販從魚肚裡掏內臟的畫麵。死魚，羔羊，人類，大家皮肉下流淌的血液都是一個味道。

山神輕輕落在蛛童目被切斷的半截步足上，充滿惡意地歪頭看他。

頭發完全被淋濕了，池野早紀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身前兩個無頭人影，受衝擊慣性栽倒在他身上。池野早紀退後一步，屍體從他身上滑下去。

啊，簡直要瘋了。

蛛童目從二樓窗戶如離弦的箭般衝過來，他嘴角有鮮血流出的痕跡，憑空射出蛛絲。

蛛絲如鋼筋紮入地，逼得山神立即離開原地，然而它跳起來的瞬間，一張蛛網從天而降。

果然那塊石頭不應該拖得住蜘蛛。

反而是蛛童目趁機在短時間內準備了巨大的網，網已經封鎖住了山神的移動軌跡，它避無可避。

山神判斷相當快速，立即選擇落回地麵，僅剩的右手和雙腳接觸地麵，吸收泥土，讓土塊猶如盔甲覆蓋全身，隔絕蛛絲上的毒液。

“咯呃……以為這就能困住我嗎？”

落下的蛛網不止一張。

一層層的網很快將小學生的軀體包裹起來。

尋常蜘蛛隻需要等消化液把繭裡的獵物融化，但山神用硬土塊做了身盔甲，短時間內無法突破它的防禦。

大概在毒液侵入它身體之前，它就先一步突破繭出來了。

等山神再次出來後，接下去要怎麼辦呢？要趁現在逃跑嗎？

“早紀是我的信徒，我真的好高興。”

聽他這麼說池野早紀轉動乾澀地眼球看了蜘蛛一眼，蛛童目來到池野早紀身邊，斷掉的是左側數過去第二根步足。

呼吸聲很重，蜘蛛肩膀垂下來，看上去非常累了，“不行了，我們再這樣下去會輸。”

池野早紀耷拉著腦袋，臉頰上的血液滑進了嘴唇，他喝到了其他人類的血。這感覺很不好。

蛛童目頂著池野早紀的額頭，讓他仰起臉，兩人額頭貼額頭，說道：“先還回來一部分力量，把心臟借給我吧，早紀。”

說完蛛童目尖長的指甲剝開他的皮，手指深入脂肪，翻找著池野早紀的身體。

池野早紀能清晰地感覺到體內闖入了異物，妖怪的手握住他的心臟，心臟地跳動聲在身體裡回響。此刻他相信蛛童目跟自己的心臟的跳動是相同的頻率，他們在聆聽同一個聲音。

不行！

池野早紀忽然回過神升起掙紮的念頭，但立即就被蛛童目製止了。

心臟被拉扯出體外，池野早紀感受著自己的血管爆裂，肌肉被撕開，連接著的內臟受損，劇痛從胸口擴散到全身，或者說他根本分不清具體是哪裡痛，全身痙攣，痛得快要到昏厥的邊緣。

他被自己喉嚨湧上來的血嗆到，然後哭了起來。

血液一股一股地流淌在地麵，映出一張布滿淚水的臉。

池野早紀的視野迅速變得狹窄，在最後一刻看見蛛童目吞下了他的心臟，舌頭仿佛昂貴的綠領帶舔舐掉嘴角的血。

“早紀的心臟好棒，溫暖而且會跳動，像兔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