腸子、指骨和肺 蛛童目“嘶……(1 / 1)

池野早紀先是聽到了風聲,然後才緩慢地察覺到嘴裡的異物。蛛童目像之前一樣將兩指放入他口中,溫熱的妖力沿著舌麵滑入喉嚨。

妖力宛如濃鬱的湯,池野早紀不斷吞咽著,他一再想說話被灌入喉嚨的妖力壓了下去,喉嚨被動地蠕動。過於龐大的妖力滲透到他全身,眼周、胸部、小腹、足趾。

好像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要從皮膚底下破出。

他稍微睜開眼睛,肩膀顫抖著,蛛童目沒有停止灌輸力量,從舌尖流淌出來的渾濁唾液順著蛛童目的手指滴在地上。他費力移動舌頭,感受到長指甲劃過自己的舌頭。

就是這個妖怪把我的心臟挖了出來。

池野早紀再次閉上眼睛,手摸上胸口,胸腔的洞已經重新被皮肉覆蓋,胸骨也連接起來,但裡麵的心臟沒有動靜,像死去了一樣,隻是一坨死肉。

他突然間使出全身力氣合上牙關。

蛛童目“嘶”一聲,抽回手,往後退了兩步。左側缺失的那條的步足導致他後退的時候重心晃了一下。

池野早紀歪頭吐出兩根斷指。

接著他渾身戰栗不止,灌入的妖力滲透在他身體的各個角落。

他的耳側長出幾根柔軟的羽毛,他急忙去摸,又發現手肘上也有羽毛。還有一側的肋骨,大腿的外側,池野早紀手掌拂過細絨的羽毛,用力拽了一下。

很疼,羽毛是從自己皮膚下層長出來的,硬拔恐怕會連皮帶肉扯出來。

池野早紀苦笑了一下,心裡覺得荒唐,他舌頭上還留著蜘蛛妖力輕微的刺激。

蛛童目掐住他下巴,斷指的截麵抵在他下顎,“為什麼這麼做?”

“你把我心臟掏出來了。”池野早紀回答,他切實知道蜘蛛的強大,也清楚蜘蛛不會把這種小傷放在眼裡,他沒有真正激怒蜘蛛的膽量,這隻是他為自己做的微不足道的反抗。

“所以呢?”

“我不喜歡。我要的是‘不死’,這種瀕死的體驗放在一般人身上就是實打實的死亡。我當時是以‘一般人’的身份許願的,衡量‘不死’標準也應該對照‘一般人’才對。”

“是我的錯?”

“你的錯,你要道歉。”

“道歉你就會原諒我嗎?”

池野早紀扭頭掙脫蜘蛛的桎梏,眼珠轉到一邊,“……嗯。”

“對不起。”

“道歉要直視對方眼睛。”池野早紀微微挑眉,看回去,“說‘對不起,我不應該自作主張。’這樣。”

“對不起,我不應該自作主張。”蛛童目重複道,池野早紀看見他的瞳孔變回了普通人的樣子。

他視線移到蜘蛛身後——操場上有個數十幾米的巨坑,一旁的校舍也已經徹底塌陷,剩餘看上去還挺立地東側部分有著隨時倒塌的風險。

池野早紀猛地站起身,視野黑了一瞬,癱軟倒在蛛童目身上,他抓住蛛童目手臂再次撐起身,“啊啊,阿葵,阿葵的身體呢?”他問蜘蛛。

“……唔。”

“帶我去。”

池野早紀在蛛童目的攙扶下走進校舍,空氣中彌漫著塵土,他不住地咳嗽。

校舍中央被毀壞出一個巨大的洞,陽光透進來把細節照得一清二楚。

血泊中有數條鋼筋刺出,裸露的鋼筋中間,有一攤肉泥。肉泥的不遠處,半塊連著頭皮的頭骨漂浮在血泊上,餘下的頭顱血肉模糊。

池野早紀腳步踉蹌,踢到了沾汙的眼球。

“哈——”池野早紀嘴裡溜出不知道是苦笑還是歎氣的聲音。

他抬起頭,一束刺透雲層的陽光照射在那攤肉泥上,數百萬的灰塵在虛空中浮動。

池野早紀找到原先燒掉小說的鐵桶,將鐵桶拖了進來,把內臟收拾進桶裡。

他把手伸進血泊裡,撈起一長串腸子,下一塊大概是肺或者肝,另一塊大概是脊椎上的骨頭,還有一些看不出形狀的碎肉,池野早紀的手臂被染成黑紅色,筋膜黏連在他手背上。

他不敢去想一具完整的人體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池野早紀念咒般不停地自言自語:“聽好了,手不要抖,人類、人類是食物鏈的頂端。人類是造成最多物種滅絕的生物。覺得妖怪是不可戰勝的,那就大錯特錯了。”

“早紀,沒有要打的妖怪了,我已經把那家夥趕跑了。”蛛童目語氣有些疑惑。

池野早紀將佐藤葵的一截腳趾放進桶裡,重複蜘蛛的話,“沒有要打的妖怪了?”

說著,他忽然注意到蛛童目被截斷的步足並沒有重新長出,那兩根斷指也是——蜘蛛沒有即刻治愈的能力。

原來是這樣嗎。自己受的傷總是轉瞬間治愈,以至於他想當然的以為這不過是妖怪的特性之一,仔細想想,山神在占據阿葵身體後,斷掉的左臂也沒有立即恢複。自己驚人地恢複力似乎是源自他許下的願望。

他抓過蜘蛛的手看向兩指斷麵,裡麵是黑色,能把一切光源吸入的黑色。看不見裡麵是什麼構造,但肯定跟人類的構造不同。

“為什麼不誇獎我?”蛛童目問。

什麼。

蛛童目彎腰低下身子,將臉貼了過來。

“呀!”池野早紀條件反射地往後縮,摔倒在血泊裡,手擋在心臟的位置。

“我把惡心人的家夥趕走了,早紀應該誇獎我。”

“誇獎?”

“是呀,我們打贏了。”

他們打贏了。

池野早紀從屁股底掏出一根指骨,他神情有些恍惚,舉起指骨對著蜘蛛比劃。誇獎?對做出這種事的誇獎嗎?但是,也沒有拒絕的資格。

“你那麼想聽的話……嗯,做得不錯,加油。”

自己從小到大都沒聽過幾句誇讚,現在反而要去誇個妖怪。

“好高興,好高興,”蛛童目從身後摟住池野早紀的肩,異常興奮,“啊,雖然已經不在體內了,但吞下早紀心臟的感覺非常奇妙。能感受到早紀溫暖的心臟在我體裡一直跳動著。一想到這顆活生生的心臟被我吞沒了,就無法忍耐住興奮,不可思議般,身體也隨著熱了起來。”

這家夥在說什麼,好可怕,好煩。

池野早紀感到口乾舌燥,“我的心臟為什麼不跳了?”桶已經裝滿了,不過還有很多骨頭和臟器沒收拾進去。

蛛童目雙手緊緊勒著他肩膀,嗓音略微低沉:“在我體內吸飽了妖力吧。妖怪就是這樣的,對早紀來說是好事,因為早紀想變成妖怪。”

也是,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人類的身體支撐不了長久的生命,總有一天會壞,肯定是要改變一些構造才能永久地活下去。

池野早紀這麼說服自己,把不安的感覺遏製住。

“早紀還會讓我吃的對吧?”

“吃什麼?”

“就算是‘一般人’,稍微少個耳朵,眼睛之類的也沒什麼大礙,不會死掉吧。唔,可能大腿內側的肉口感更好?”

“……再說吧。”

池野早紀指甲裡都是血汙,麵無表情地撫摸著蜘蛛步足的斷麵。他記得小時候在外婆家見過一把獵槍,在哪裡來著?

他在茶館裡跟警察說“明年拿狩獵許可證。”不全是謊言,起碼他略微懂得一些狩獵規則和獵槍用法,也有考慮過成年後去考許可證。

池野早紀把佐藤葵的肉泥埋在第一次見麵時,他們給小貓準備的那個深坑裡。

他拖著桶,從校舍到山裡來回走了兩趟,才收集上大部分。

池野早紀把最後一捧土蓋在土堆上,汗水從臉上滑到脖子再滑到胸口,他甩了甩頭,用衣角擦汗。

好歹這個洞沒白挖。

“該走了。”池野早紀看向遠方說道。

他們村依山而建,往南有著同在山梨縣的富士山,往東南則是去往伊豆半島,那是通往蔚藍大海的方向。

雖然看上去是一副很大的地圖,實際上阿葵的能力隻能建造村子的部分,遠處的景象都隻是壁畫,村民也隻能在村子裡活動,誰都到達不了外麵的世界。

池野早紀向地平線望去,眼前的景象開始崩壞,村子邊緣卷起了沙塵暴,飛沙走石裹挾著逐漸分崩離析地民宅。

風暴所過之處,民宅的屋頂被刮走,樹木被連根拔起,小世界的創造者已經死亡,這裡的一切都將不複存在。

無論是前途無量的天才兒童作家,還是誕生於她筆下的付喪神,沒人在意她們故事的傳承,在這個小世界崩塌後,也沒有人記得她們。

無論小世界裡麵的人曾經有過怎樣的糾結和痛苦,曾經有過怎樣的信仰、愛人、或者努力,都將歸為虛無,什麼都不存在。

池野早紀歎了一口氣,轉身跟蛛童目從重現的洞口回到陰濕的岩洞內,耳後隱隱能聽見那邊的狂風傳來“轟隆隆——”的咆哮聲。

他們出來後,洞口便消失了,什麼都沒有留下。

蛛童目繞著岩壁檢查了一遍,告訴池野早紀這原本是他的蜘蛛洞,然而在他沒餘力理會瑣事的時候,有些小妖怪偷偷鳩占鵲巢。

池野早紀一想到自己還有很長的時間跟蛛童目待在一起,就又歎了口氣。

不過,他沒想到脫身的機會那麼快就來了,蛛童目需要蛻皮,他斷掉的手指和蛛腿要蛻皮後才能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