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襲擊池野早紀的那個黑影已經倒下,一灘黑色的血漫延到夏平腳底。
夏平手握著的棒球棒還在滴黑水,他眼神很平靜,球棒震顫傳達到手心的麻痹感,會一遍遍提醒他暴力所帶來的征服。他會發現在原始的力量麵前,人建立的規則道德大多不堪一擊。
池野早紀轉動眼睛,看到阿鈴一手抱著一個妹妹,三人擠在柵欄角落不住地顫抖;看到冬平蹲在花架後麵眼裡裝滿淚水,但看上去隻是生理性眼淚,因為他臉上沒有悲傷的表情;兩個年紀最小的幼兒吃飯後就被帶回了裡屋,沒有看到這一幕。
沒有人尖叫,沒有人提出報警,阿葵的爸爸死在了沉悶夏夜裡,村裡沒有一個人因他的死亡而被吵醒。
池野早紀在隔壁甚至連肢體碰撞的聲音都沒有聽見,男人像體內的血液被抽走,皮脂像蠟一樣融化,化出來的是黑色的水。他的融化其實早就開始了。
“我不會說的,你當作沒看見。就這樣。”夏平說完提著棒球棒上了二樓,躲在花架後的冬平擦掉眼淚跟上去。
“發生什麼事了?”雙胞胎從阿葵身邊擠過去,阿葵洗完碗出來,將手上的水抹在圍裙上,上麵的油漬和醬料的痕跡在此刻散發出溫暖的味道。
阿鈴帶著兩個妹妹撲向她,阿葵蹲下張開雙臂將她們擁入懷內,“沒事呀,沒事啦,姐姐在這裡。”池野早紀眼裡的阿葵和提出要養小貓時候的她兩個身影重疊在一起。
他隨手把花盆放到花架上,湊近那灘黑血,黑血中央漂浮著阿葵爸爸的半顆頭,正一點點往下沉。
男人的腦袋裡好像長了個蟲子,那個蟲子用尖細的長嘴拚命地吸食著他的腦髓,他的腦漿,他的眼球,一個類似下水口會出現的小漩渦吃掉了男人的腦子,他的大腦被馬桶抽走了,很快隻剩下一張人皮在那灘黑血上浮沉。
池野早紀蹲下去摸了一把,然後聞了一下——是墨水,阿葵爸爸被墨水吞噬了。
然後他抬頭看向二樓,雙胞胎上去後裡麵沒有傳來任何異響,蜘蛛應該已經順利離開。那他也該去彙合的地方了。
池野早紀儘快離開了阿葵家,他要在阿葵發現異常之前回到蜘蛛身邊。
他把彙合地點定在了柴崎老師家,去到的時候一樓還亮著燈,裡麵好像有人來訪。
他溜到屋後,打算跳起來抓住瓦片用引體向上的姿勢爬上二樓,結果爬到一半正當他感覺自己體能有所增加時,一樓的後門被人推開了。
有人從後門來到庭院。
“這麼多年,你的書稿我也都看過了,你能寫出什麼水平我也清楚。今天就坦誠地跟你說吧,我已經儘力了,你還是換一家雜誌社吧。”站在庭院裡的人說道。
柴崎老師的聲音則從屋內響起,“請您千萬彆這麼說。我們自小不就是同學嗎,您的能力從那時候起就令大家驚歎。升上總編輯的時候我也是真心為您高興的,您要是覺得那時送過去的清酒還合胃口,今天再帶一箱回去吧。”
大概是做了遞煙的手勢。
對麵回絕了。
“不了,今天抽三根足夠了。柴崎你也同樣,我是站在朋友角度才這樣跟你說的,一本兩本也就算了,連續三四本都不出彩,是不是也該考慮放棄文學了。”
池野早紀身體緊貼著房頂最下麵一層。千鈞一發之際他用腳勾住房瓦,靠自身的柔韌性爬了上來。沒有被底下的人發現。
二樓的窗戶開著,他朝裡麵無動於衷的蛛童目使眼色,示意趕緊幫他一把。蜘蛛這才用蛛絲纏住他的小腿,把他吊進了屋。
庭院有人,這時候關窗會被聽見。池野早紀打算等那人進屋了再行動。
“這是我人生中唯一想做的事情。要是不寫東西,我都不知道我該做什麼好了。”
“哈哈看你一臉正經地說這種話……你這幅認真又無能為力的樣子應該很討女人喜愛呀,怎麼至今也沒結婚?”
“拜托,除了上課就在寫稿,我哪裡還有其他時間。”柴崎老師逐漸心生厭煩,他本就不是擅長請求彆人的人。
“又來了又來了,玩笑而已。不過換個思路想想,等你結婚有了夫人,夫人也好,孩子也好,生活瑣事一大堆,你就不會再說出‘人生隻有寫稿’這種話了。乾脆去結婚吧你,下次來我會給你介紹女人的。”
站在庭院的人終於進了屋,池野早紀推了推蜘蛛,讓他趕快交代探查的結果。
按池野早紀之前的想法,他們現在的處境就類似於被困在一部電影裡,劇情依托於大正時期的村子,又添加了很多神話元素,像小孩們在山裡失蹤,就是很經典的神隱橋段。但阿葵把劇情創造出來後,估計是沒有改變劇情能力的,故事從她這裡脫手,所以他把阿葵定位為“編劇”。
而另一個真正有能力能夠改變劇情走向的人,池野早紀定義為“導演”。這個“導演”能通過自己的能力肆意操縱劇情,能合理化蛛童目這種妖怪的存在,而被改變了認知的角色腦子裡會響起撕紙的聲音。
進一步發散想象力的話,他認為阿葵雖然沒有切實的能力,但她有很大的話語權。所以能肯定地說出第二天讓蜘蛛進村的話。剛才吃飯的時候,阿葵上二樓拿酒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下來,之後她爸就被墨水一點點吃掉,想來也是她在上麵做了什麼手腳。
池野早紀去看蛛童目,心想,不知道蜘蛛那時候在不在二樓。
而且“編劇”和“導演”這兩人的關係應該很親密,時常見麵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
柴崎老師在辦公室被影響了認知,所以“導演”不會是他,同時他家可以確認為安全地帶。所以他覺得“導演”很可能藏在阿葵家裡,甚至很可能改變了大家的認知,讓所有人以為它原本就是家裡的一份子。
蛛童目能認出同類,於是池野早紀在阿葵家門口的時候把蜘蛛放出去,讓他隨意探查阿葵家,就算不在她家裡應當也是在附近,總之要把那個藏在幕後的妖怪抓出來。
“所以呢,結果怎麼樣?”池野早紀期待地看著蜘蛛。
屋裡不能點燈,月光能透進紙窗的亮十分有限,他已經看過一圈,二樓沒有人被五花大綁地丟在地上。
蛛童目拿出兩樣東西,一本作業本,和一罐墨水。
池野早紀晃了晃墨水,有點重量,為了不驚動樓下的柴崎老師,輕聲問道:“這是道具?”
“付喪神。”蜘蛛貼著他耳朵說。
池野早紀聳肩蹭了下癢癢地耳朵,一臉的不明白。
“器物經年,化為妖怪,即付喪神。”
有些有年代的器物,會在年深日久裡生長出自己的靈,變化成妖怪後,這類被稱為付喪神。
池野早紀張了張嘴,好像對這個詞是有點印象,但蜘蛛點明之前他一點都記不起來。有點鬱悶,自己對神道教當真沒什麼了解。
但哪個才是他找了很久的“導演”?
池野早紀打開墨水的蓋子,裡麵剩下小半罐。他晃了晃覺得不太對勁,隻剩下一個底的墨水不會有這種重量,他感覺像握了瓶沒開封的葡萄酒。
再翻開作業本,一看就明白了,裡麵是草稿小說的擴充,或者說正式版小說,以每天的日期作為章節題目,內容是冒險小隊被逐個神隱。這本作業本裡的內容更加豐富,幾乎把細枝末節都寫出來了,能和現在的發展對應起來。
他跳過前半部分的小孩進山冒險和誤入黃泉,直接翻到鄰居家小孩失蹤的那一天。但沒什麼用,小說是第一人稱視角,受視角限製,文中的“佐藤葵”是午休時間跟隔壁班同學聊天才知道鄰居家小孩沒來上學。
這天放學後去過黃泉的學生聚集到了一塊,但最後誰也沒有很好的提議。反而是交談的過程中,他們發現在黃泉的記憶變得模糊不清,甚至有的人覺得不過是集體做了一場同樣的夢。
池野早紀翻到下一章,就到了自己和蛛童目從洞窟口出來的那一天。
從小說內容來看,“佐藤葵”放學回家煮好飯後,和往常一樣帶著廚餘邊角料去隔壁投喂貓貓,結果爸爸說她不用再費心思照顧那些畜生,已經被鄰居丟了出去。“佐藤葵”吃驚去隔壁確定,隔壁沒有人應門,她就去有可能的地方找,問了整條胡同的鄰居都說沒有收養後,她最終去翻了垃圾桶,找到了小貓的屍體。
但後續沒有寫她救貓,也沒有寫她去了柴崎老師家。她隻是平凡的度過了這天。
等視線落到這章最後麵,池野早紀汗毛立了起來。在這一章結束的地方,新添了一行潦草的字:池野早紀和他的妖怪蜘蛛夥伴,一直都生活在我們村,大家都很愛他們。
仿佛詛咒一樣的語句。
池野早紀靠蛛童目更近了點,蜘蛛身上傳來陰涼的氣息,他接著快速把後麵的內容看完。後一章沒有人失蹤,再後一章佐藤夏平失蹤。
看到這池野早紀來回看了幾遍,才敢肯定的確是“佐藤葵”的弟弟,“佐藤夏平”。
他第一次對這本作業本產生了疑問,這是本小說嗎?有人寫小說會讓自己的弟弟失蹤嗎?
作業本很薄,再往後其實沒幾章了,但故事並沒有講完,而是停在了一個微妙的日期前——
停在了全縣小學生的作文比賽的前一天。
阿葵說過即便是柴崎老師墊錢自己也去不了比賽,他之前以為是她家庭情況讓她去不了比賽,現在看來,她可能在比賽前一天被神隱了。
這好像不是本單純的小說,難道當年真的發生過一連串的神隱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