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早紀在人群中找到阿葵,阿葵身邊還有個小個子,是她的妹妹阿鈴,在讀四年級。
他把草稿還給阿葵,阿葵笑著道謝,然後問:“怎麼樣,很精彩吧?”
他點頭說精彩,內心在想一般人會這麼有底氣嗎,還是說天才都對自己的領域格外自信。
“對了,阿葵你不去參加作文比賽嗎,去的話應該能獲獎吧,而且老師說錢由他出。”
“沒有用的,比賽必須親自到現場寫。我去不了。”
沒等池野早紀詳細問,阿葵輕車熟路地拐進校舍旁的小路,抓到了正在打架的兩個弟弟。準確來說,一個弟弟被一夥高年級的男生欺負,另一個弟弟正要反擊。
高年級男生仰頭看著龐大的蛛童目迫近,嚇得大叫著跑出小巷。阿葵介紹,被欺負的叫冬平,拿著棒球棒擋在前麵的是夏平,兩人長著同一張臉,是雙胞胎。
“你們家孩子挺多。”
阿葵朝他笑笑,“我們家現在有八個孩子。”
“你是最大的那個?”
“對,不好意思,稍等我一下。”
魚販說有新鮮的鯛魚問阿葵要不要,阿葵點頭買下一條,還沒等老板報價就已經從零錢袋拿好了準確的錢幣。
蛛童目偷偷把步足伸進烏賊的冰槽,被池野早紀一把拍掉。
接下來阿葵買了一把柴魚乾,昆布,兩大塊豆腐……腳步很快,半大的個子在市場商販中間嫻熟地穿行,弟弟妹妹不吵不鬨跟在她身後幫忙提菜。
“池野哥不如來我家吃飯吧。”阿葵邊說邊撿青椒放進書包。
“好啊。”他答應地很快,心想這是求之不得的機會。
池野早紀跟著去到阿葵家,她家隻比柴崎老師家多出一間和室,裡麵卻塞進了一家十口。
阿葵把菜在水槽放下,馬不停蹄就進了裡屋,拿出來一個空奶瓶。妹妹阿鈴抱出來一個女嬰在小院裡逗,屁股後跟著個踉踉蹌蹌的女童,夏平力氣大在收全家的衣服,冬平把鐵水壺放到火盆上。
一時間沒人有空招待池野早紀,他站在玄關泥地看見紙拉門上很多個洞,門紙被戳破也沒有換。火盆燃起來,房間又小,很快溫度升上來,屋子裡充滿了熱氣。冬平翻箱倒櫃地找家裡最好的茶葉,池野早紀汗濕了衣服,躲去外麵透氣。
阿葵翹起地板,從地下的米櫃舀米,將米飯煮上後才有短暫的空閒。她找到站在門口的池野早紀,“抱歉,剛回來家裡事情有點多。先進來吧,‘那位’呢?”
池野早紀重新回到屋內,“蜘蛛太大了進不來,讓他去彆處逛了。”
阿葵把他帶進了裡屋,路過庭院時看見角落堆著已經腐爛的焯水籮,竹條的編織散開,阿葵解釋道:“已經是家裡不用的舊東西了,有時候妹妹會當玩具玩。”
裡屋內漆黑一片,他先聽到輕微的呼吸聲,然後聞到一股淡淡的母乳的氣味。阿葵把燈點上後他才看見房間的被褥上臥著一位婦人,兩個幼兒圍繞在她身邊,分彆一男一女,對著阿葵喊姐姐。
阿葵向他介紹躺著的婦人是她母親。
婦人臉龐蒼白,宛如正在融化的白蠟,或許是天氣太熱,薄被隻搭在腰上,露出隆起的肚子,半倚在長枕頭朝他微笑,“失禮了,幸會。”
女人說話的時候氣味更加濃烈,池野早紀呆呆地回以行禮,豆大的汗珠在不覺間淌濕後背,從大腿流到腳踝。他站在門檻邊不進也不退,直勾勾地看著婦人的胸脯,心想第九個孩子在她肚子裡。
阿葵手腳麻利地將一塊曬乾的榻榻米鋪回地板空缺處,“昨夜被這個小家夥尿濕了,還好夏末的天氣還算熱,曬一天已經乾了。”她掐了把弟弟的臉。
退出房間後,阿葵看見池野早紀頭發上的汗水滴到地上,驚訝道:“有這麼熱嗎?”
池野早紀默不作聲,用手背抹脖頸的汗,阿葵找了塊毛巾給他,交待好弟弟妹妹,便又回到廚房準備晚飯。
火盆上的水燒開了,冬平將沏好的茶湯擺到池野早紀麵前,眼睛不肯看他。池野早紀等了一會發現人家本來就沒有備茶點,他臉上燒得慌,咳嗽了兩聲,找話題說茶柱立起來是好運的象征。
冬平沒有搭理他,沉默地看著茶碗裡積在底部的茶柱。
雖然是同一張臉,但這對雙胞胎絕對不會有人混淆。
池野早紀見冬平沉浸在自己世界裡也就不再搭話。庭院裡種了小番茄,他過去找夏平和弟弟妹妹在土裡抓七星瓢蟲。他還在想裡屋聞到的氣味,那個味道讓他感覺很陌生,又天然的對他有引誘力,他幾乎克製不住俯伏在女人身邊的衝動。
阿葵的爸爸接近吃晚飯才回來。
草鞋在玄關踢掉,汗臭味先一步衝進房間,男人進門就嚷嚷著要喝燒酒。
阿葵去拿燒酒,夏平在院子洗了乾淨的毛巾給他,邊擰邊往玄關走。擰出來的水聚集在庭院石階,四歲的妹妹踩在上麵滑了一跤,嘴一癟哭了起來。阿葵爸嘖一聲,啪啪地用毛巾抽打柱子,“哭什麼哭什麼,我一回來就哭。”毛巾抽到水壺把上,撒出來的水燙傷了冬平的小指,冬平縮著肩膀往後躲。阿葵爸又是眉頭一皺,“有什麼好躲的,不就是有點燙的水,看看你整天陰森森的樣。”
夏平把冬平推上二樓,阿葵爸還要發作,扭頭忽然瞥見池野早紀站在自家庭院。
阿葵洗掉摔跤妹妹膝蓋上的泥,把她架去了媽媽那屋,回來將燒酒放在桌上對爸爸說:“這位是池野早紀。”
池野早紀麵無表情,阿葵爸眯起眼睛。
“哎呀,原來是池野家的小少爺啊。”
“我是分家的。”
滋啦滋啦——
那個在教師辦公室聽見過的奇怪聲音又出現了。池野早紀忽然覺得這個聲音很像有人在撕紙,他在東京高中的後座很喜歡撕紙,說紙能撕出不同的聲調,撕得快紙的聲調會變高,聲音擦過大腦的時候會讓人有種高潮的爽感。
他環視了一下這家人,周圍人都沒反應,像是聽不見這個聲音。
阿葵爸咧著嘴說沒關係,他乾活的時候聽村裡人說了,你們分家在搞水產市場,在他看來超越本家是簡簡單單的事。池野早紀說水產市場倒閉了,阿葵爸臉綠了,然後轉頭狠狠瞪了眼阿葵,“都幾點了,還不開飯,沒看到我們的客人餓著肚子站在這嗎!”
孩子們把菜擺上桌,母親單獨在裡屋吃,阿葵分了菜端進去。
阿葵爸坐在坐墊上開了酒,隨口接著剛才的話說:“這丫頭一直都這麼不聰明,客人來了也不知道拿點東西招待。都不知道這麼多年的教育教到哪裡去了,以後嫁出去還得被夫家誤會說是我們沒教好。”
桌上的鹽烤油胴魚離池野早紀和阿葵爸最近,離其他孩子最近的是粕饅頭。
冬平從二樓下來了,小拇指起了水泡,用筷子的動作很彆扭。夏平給他重新拿了個空碗,把兩個粕饅頭放到碗裡。
阿葵從裡屋出來,放好托盤後,回到飯桌上。
飯桌上的氣氛簡直像葬禮一般,阿葵爸見沒人對他的講話有反應,吃了兩口冷豆腐下酒,然後愈發坐不住,突然之間想到了個好點子,大笑兩聲,“這丫頭還寫小說嘞!”
阿葵手指顫抖了一下,飯掉在桌上。池野早紀閉了閉眼,專心喝味噌湯。
阿葵爸終於找到破開氣氛的端口,大肆渲染道:“這丫頭才認識幾個字就開始編故事了,寫得東西笑都笑死人了。什麼男孩是從浮在河裡的桃子蹦出來的,女孩是從竹子裡出生的。這不就是桃太郎跟輝夜姬嗎?哈哈哈哈還有比這跟好笑的故事嗎?”
“我不覺得好笑。”
“什麼?”
“我不覺得好笑,我喜歡這個故事。”阿葵低著頭小聲說。
池野早紀視線落到阿葵身上,這是怎麼了,阿葵平時應該不會反駁,這家人應該都沒有人敢反駁一家之主,否則這個男人不會這麼自信。
男人的燒酒喝完了,再倒不出一滴,開始不自覺地抖腿,“那時候我們家隻有你跟雙胞胎出生了,還沒有妹妹們。為什麼你是從竹子裡出來的?啊?說啊,你以為自己是輝夜姬嗎?想當月亮上的公主嗎?”
阿葵抿著嘴不說話,頭自始至終沒有抬起來,小小的胸口起伏著,握著筷子的手在顫抖。
男人見阿葵不再出聲,宣布勝利般衝著她冷哼一聲,叫阿葵再去拿兩瓶燒酒來。
阿葵深深看了自己父親一眼,聽話地起身去拿酒。那是池野早紀從沒見過的眼神,硬要說的話,他隻在蛛童目身上見過這種眼神。
“讓你看笑話了。”阿葵爸說,“粗野丫頭就是喜歡做白日夢,整天以為寫幾張紙就能當飯吃。要真想積累工作經驗不如跟我下田。”
池野早紀想,阿葵是真心喜歡寫作,柴崎老師也是。不過柴崎老師沒能靠寫作賺錢,所以去了學校當語文老師。
什麼樣的興趣愛好才能讓人堅持到成年了還在做?
他最近在想既然自己不會死了,就不會遇到事情做到一半突然死掉的情況,但他應該找點什麼事做好?要把學習撿起來,接著考醫科嗎?
“叔叔,你小時候的夢想是日複一日在田裡耕作嗎?”他問道。
阿葵爸臉色很臭,“乾嘛問這種問題。”
池野早紀再提,男人隻當聽不見,嘴裡嘟囔著阿葵怎麼這麼慢,後麵聲音逐漸大起來,最終變成吼叫,“死丫頭,你在偷我酒喝嗎?半天不下來!”
過了一會,阿葵從二樓小跑下來,渾身是汗。
遞給男人酒的時候,池野早紀看見男人袖口滑到臂彎,露出的小臂上有一道醒目的黑痕,就像被墨水劃了一道。
應該不是紋身吧,池野早紀愣了一下。
晚飯後小孩把碗筷和空燒酒瓶收了,阿葵在水槽洗碗,阿鈴把母親的碗收拾出來,阿葵爸進了裡屋。
幾個小孩沒彆的玩具,就在小院裡抓蟲。池野早紀想到鄰居家小孩失蹤的事,提出想去一趟隔壁,問幾個小孩要不要一塊。
“不行的,他們家不會開門的。”夏平說。
“不試試怎麼知道?”
“沒人在,”冬平突然開口,聽上去像生病時期的夏平在說話,“牛奶沒有人取。”
池野早紀半信半疑去看了眼,果不其然,配奶箱裡的牛奶已經放了兩瓶,敲了半天門裡麵也沒有動靜。
難道真的一個人都不在?小孩失蹤後就搬走了?
幾個人打了個商量。夏平找來一個竹梯,由池野早紀爬上牆去看。
圍牆還挺高的,池野早紀抓著瓦露出腦袋,就看到隔壁一片漆黑。他眨了幾下眼睛,然後猛地用力去看,上下左右看了一遍,發現隻有一隻貓在院裡。
直覺告訴他,這就是鄰居家被扔了貓崽的母貓。
母貓的脖子上套著繩索,卻像個衛士一般一動不動地蹲在門口,雙眼在黑暗中反射幽光,靜靜地盯著木門。
他有聽過貓的耐心很強,特彆是捕獵的時候,能沉下心等待很久。旁邊的貓碗已經空了,裡麵甚至有些蟑螂的殘渣,看來它在自己能活動的範圍內儘力捕食了。
池野早紀把看到的情形描述給竹梯下的小孩,說完後叫了幾聲沒人回應他,反倒是有震動從梯子下方傳來。
他以為有小孩耐不住爬上來,低頭一看,他就看見一個成年人體型的黑影爬在竹梯上,有個人正往他這邊爬過來。
小孩們躲在四周,捂著嘴全身發抖,眼淚和尿流了一地。
池野早紀還開著眼,在短短的瞬間清楚地看見黑水從這人的手肘滑落,就像被墨潑過一般。
黑影一把抓向他的腳踝,池野早紀立即竄到圍牆上,嚇得一腳把這人踹下竹梯,自己也翻到了隔壁院子裡。
摔到地上的時候胸口一陣沉悶,他縮在地上,氣喘籲籲。不過沒關係,他立馬就能恢複。比起自己的身體,他在踹飛那人的時候看見了那個人的臉。
是阿葵爸爸的臉。
但五官明顯不正常了,擺出了極度詭異的表情,眼珠縮成一個點,還用動物的爬行姿勢靠近。
池野早紀站起身,大力拍了自己胸口兩下,準備衝回阿葵家。
目光瞟到母貓的時候他頓了一下,猶豫幾秒還是幫貓把已經勒進肉的麻繩解開。
然後他抄起一盆花拐回阿葵家,就看見夏平拿著棒球棒,上麵沾著黑色的血,轉頭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