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午休時間沒一會,教師們還在食堂吃飯,辦公室裡空蕩蕩的,沒有開燈。
那個人影縮在辦公桌一角,從桌櫃裡掏出火柴,劃亮後靠近鋪在椅子上的紙。突然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人影驚慌地轉頭。
“不燒嗎?”池野早紀站在門口,開眼看了一下,椅麵上的是一篇打了高分的作文,姓名那欄寫著佐藤葵。
蹲在桌櫃旁的柴崎老師呆滯住,火柴很快燒到木杆,發黑的火柴頭掉到作文上。他回過神來,趕緊吹滅火柴,緊張地抹掉作文上的灰渣。
“你來這裡做什麼?”柴崎老師撿起香煙和火柴盒,捧著作文紙剛起身就看見窗戶外麵趴了隻巨大的蜘蛛。
蛛童目從校舍外牆爬了上來,八條蛛腿扒著外玻璃,幾乎遮住所有透進辦公室的陽光。柴崎老師嚇得重新坐回地上,蛛童目準備打碎玻璃進來,池野早紀趕緊給他開了窗。
“你趕緊讓他進來,這麼大一隻,等會被教導看見會上來巡查。”柴崎老師手撫在心臟的位置,深深呼吸。
教師辦公室也很狹小,一排四個格子間,總共十六個格子間,柴崎老師的桌子在末尾靠牆的位置,方便堆學生作業。
蜘蛛八條腿橫跨在四個格子間,左右都不舒服,最後爬到了天花板一角。
“你不是打算燒掉阿葵的作文嗎?”
“說什麼呢,”柴崎把辦公室的窗全都打開,後背靠在窗邊,“我上課躲在廁所抽煙,被教導主任發現沒收了,想著趁午休辦公室沒人偷回來抽兩根,接著你就出現了。嚇我一跳,我還以為又被主任抓到了。”
說著他把煙盒在桌上敲了兩下,低頭把一根香煙銜在嘴裡,推開火柴盒。
池野早紀咽了咽口水:“能不在學生麵前抽煙嗎,老師?”
柴崎老師挑眉疑惑了會,突然明白了什麼露出惡劣的笑容,“臭小鬼。”接著劃亮火柴,點燃香煙,“沒辦法不抽啊,看了她寫的文字……”
池野早紀接過阿葵的高分作文讀了起來,作文題目是:我想過的生日。
他讀過的書比不上班裡的書蟲,但也在媽媽的要求下堅持每個月讀完一本書,像是《追憶逝水年華》像是《西西弗神話》。說起來《西西弗神話》他經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媽媽問怎麼樣,他就答:這真是本好書,給我帶來了新的視角看世界。
比起媽媽逼他看的書,各種周刊月刊漫畫他倒是一周不落的都買了,《少年Jump》看完就送給同學,全班傳閱後基本就不知道去了誰的書包,也不用他費心思藏在家裡。
柴崎老師抽掉兩根煙,煙頭裝進便攜式煙灰袋,又掏出第三根,用未點火的煙敲他的手背,“怎麼樣?小學生作文就這麼點字數,你看了幾遍了?”
“要是說我被震驚了是不是太誇張?這真的不是你寫的,然後叫她抄了一遍,她一直都這個水平?”說完他就想起一樓校刊上阿葵的文章,由衷地感歎:“她才小學啊。”
“從她的用詞就能看出來了吧。詞彙量不大,去掉矯揉造作的修飾詞反而顯示出她驚人的想象力。要是我假裝成小學生來寫隻會寫得束手束腳,大人理所應當的認為自己要收著寫,寫得‘天真’一點才像小孩。小孩沒有這個顧慮,他們還在摸索世界,物質和物質之間的劃分在他們眼裡並沒有那麼明顯,或許在他們的世界裡蘋果和大海能夠聯係起來,沙子看上去像魚眼。阿葵有著野性的想象力,和表達出來的能力,她絕對是天才。”
“噢,你有點羨慕吧?”
柴崎老師苦澀笑笑,“現實隻能被接受,我沒有反抗的餘地。除了多抽兩根煙我還能做什麼?”
“有的吧,妒忌心會讓人做出很多壞事。”
柴崎老師手搭在眼睛上,像在忍耐烈日的照射,“也就一開始吧,剛接手她們班的時候,想不通一個孩子怎麼會有這種天賦。但是命運就是這樣,給了她天才的寫作能力,給我發覺她天才的能力,我隻能接受現實啊。後來想想,比我厲害的人多了去了,阿葵不過是年齡小一點的又一個,我是老師,再怎麼說我也有自己的正確性。”
池野早紀俯瞰著校園,食堂門口開始有教師在洗飯盒,橫過操場朝辦公室走來。
“最後問你點事,”他說道,“小學部最近有誰很多天沒來上學嗎?”
柴崎老師手背在衣服上抹了一下,布料留下一點水痕。
“的確有一個,不過不是我教的班級,聽辦公室裡說起過,在山裡玩了一圈後不見了,叫什麼來著。啊,不就是阿葵鄰居的孩子,扔不死丸那家。”
阿葵的鄰居。
他想了一下,阿葵撿到貓的時候,鄰居家的小孩應該已經失蹤一天多了。
“對了,池野。”柴崎老師從對麵辦公桌上翻出幾張紙,遞給他,“這是阿葵夾在作業本裡交上來的。是她偷偷寫的小說草稿,你還給她,跟她說下次再被數學老師發現上課寫小說就要去走廊罰站了。”
池野早紀拿著紙往門外走,走到門口突然轉身問道:“你昨天不是說池野家隻有小姐嗎?”
“是啊。對哦,那你怎麼……”
滋啦——
噪音憑空出現在辦公室裡。
“池野家隻有大小姐,所以你不是……”
滋啦滋啦——
這個噪音分不清在哪裡發出,好像藏在哪張桌子下麵,又好像直接在腦後響起,太過於詭異讓人毛骨悚然。蛛童目從天花板跳了下來,擋在池野早紀身前。
池野早紀快速看了房間四個角,辦公室沒有裝擴音器。
滋滋——
他臉色蒼白的越過蜘蛛看向老師,他確定了,噪音是從柴崎老師的腦子裡發出來的。
柴崎老師的眼神渙散了一瞬,然後木訥地看著池野早紀,“怎麼了池野,你找我什麼事?”
“我叫什麼?”
“池野同學你又戲弄老師,好玩嗎?”
“池野家不是隻有一個小孩嗎,叫池野小百合。”
“是啊,你是,你是分家的孩子。沒事彆來煩老師了,午飯吃了沒,沒吃快去吃。”說著柴崎老師走過來想搭他肩。
邏輯自洽了。
池野早紀揮開他的手,此時此刻他隻覺得麵前站著的是張空人皮,內裡不過是其他人塞進去的訊息。一時間他覺得極其惡心,朝蛛童目抬下巴示意,“走了。”
“怎麼這麼沒禮貌。”離開前柴崎老師還在後麵說道:“你幫我再勸勸阿葵,過段時間有全縣小學生的作文比賽,她之前拒絕了。讓她不用顧忌家裡,隻要她想,我會儘全力爭取名額,比賽和路途上的費用由我向學校申請。審批沒下來前我自己先墊著也行。”
池野早紀在校門口看完了阿葵的草稿。總共三四頁紙,空行很多,字體忽大忽小,感覺隻是把靈感記了下來。
他來回對比著看,大概看懂了是個什麼故事。
一群小孩放學把書包往家裡一丟,相約去山裡冒險,據說山頂的神社後麵藏著此世和彼世的交接處,也就是黃泉的入口。他們分成幾個小組,有人拿著木枝在前麵開路,有人畫地圖,有人拿著指南針辨彆方向,還有人負責斷後,是個像模像樣的冒險小隊。
這部分阿葵在旁邊畫上了“劍”,“地圖”,“指南針”的圖案,池野早紀接著往下看。
他們越走越深,不知不覺迷路了,從樹枝縫隙看出去,天上的月亮居然是血色的。大部分小孩都說要沿路返回,領頭的大吼了一聲,給自己壯膽,然後說已經找不到回頭路了,我們接著往前走,隻要走到山頂,就能找到神社的人幫忙,也能夠看清回家的路。
領頭的話給了大家勇氣,小孩子們接著往前。但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走著走著,居然一腳踩進了水裡。水裡冒出來一個河童,抓著小孩的腳,厲聲說:哪來的頑童誤入根之國!
原來他們已經走進了黃泉,而且一路走到了山神麵前。還好他們沒有吃過黃泉裡的食物,山神將他們送了出來,小孩們劫後餘生十分感謝山神。但實際上山神隻是為了趁機逃脫黃泉,除了盂蘭盆時期此世和彼世的交界模糊,黃泉生物無法輕易來到此世。
山神出來後肆意妄為,村裡起了種種災禍,當初那十個多個進山冒險的小孩也莫名其妙地逐一失蹤。阿葵在最後畫了一座小山,上麵打了一把叉。
池野早紀放下草稿,看向他們出來的那座山。山頂上是從平安時期就存在的道反神社。
他揉了揉鼻子,視線回到街道上來往的人。
他有兩個想法,一個是他們回到了幾十年前,並且遇上了奇異的事情,會合理化他們的存在,或者有某種力量令他們的存在合理化。
但這樣就會很容易會出現悖論。比如他故意跑去外婆麵前晃悠,然後外婆在幾十年後會發現自己的孫子長得和當年某個路人十分相像。
又比如這裡的人都認為蛛童目出現在街上很正常,如果時間是一直連續的,那他小時候應該會被教導看到汽車一樣大的蜘蛛跟看到大狗狗一樣,是很稀疏平常的事情。
所以池野早紀認為是第二個的想法更切近,那就是他們被困在某一段記憶裡了,就像電影裡的人物一樣。
他去對麵買了包雙棒冰棍,分開的時候出了差錯,裂成了大小不一的冰棍,他把小的給了蛛童目,跟蜘蛛確認了街上來往的人沒有妖怪的氣息。
池野早紀按自己的思路接著猜想下去,如果這是部電影,村裡的人就是電影角色,有個可以操控角色記憶和電影走向的人物。
是誰呢?阿葵當時沒有立即讓村民接受蜘蛛,她沒有改變劇情的能力。先把這號能改變電影走向的人物暫定為“導演”。
如果失蹤的小孩一直增加下去,自己手裡的大概就是這部電影的劇本。這樣的話,阿葵就應該放在編劇的位置。
“殺掉吧。”
要是把他們當作電影人物的話,好像就沒那麼難下手。而且就算妖怪沒有藏在人群裡麵,他們大肆破壞布景,“導演”很可能暴怒忍不住現身。
“我能殺光這些人。”
池野早紀忽然反應過來是蜘蛛在說話,不是自己。自己剛剛在想什麼,明明已經確認了街道上沒有妖怪,頭腦裡像有另一個東西在替他思考。
蛛童目隱在牆角,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池野早紀看著他的時候,總是能找回自己人類的身份,“不許殺人。有的路看上去是捷徑,實際是不能走的。”
衝動的情緒消退後,他按住蜘蛛,也告訴自己。要是真那麼做了,他怎麼回到人類社會。他是來奪取妖怪力量的,不是來突破底線。
打異形會有種遊戲勝利的感覺,殺人不會。
冰棒在池野早紀放空的時候融化,水流到了手腕,他順著舔掉,兩口吃掉剩餘的部分。
蛛童目不會吃,冰棒從木棍脫落,掉到地上。
放學的鈴聲響了,陸續有學生走出來,校門口的人逐漸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