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時間都不知道怎麼辦。貓崽陷在白棉布裡,瘦弱得像隻小老鼠,感受不到所謂生命的重量。
池野早紀彎曲兩根手指蹭了蹭,貓崽的叫聲停止了,他急忙把那團舊得發黃的棉布塞給阿葵。
自從發現貓還活著阿葵身上就迸發出一種母性,那仿佛是她與生俱來的天賦,她提出:“我想帶回家養,讓我帶回家吧。小貓咪這麼虛弱,我會好好對待它的,給它喂奶煮魚,晚上還可以睡到我身邊,它會健健康康長大再沒有人能欺負它。你還可以經常來看它,我們一起養怎麼樣。”
池野早紀盯著還沒有自己腿高的小學六年級女生,對她的提議有點心動。
其實他一直有養寵物的念頭,想養隻聽話的,他走到哪寵物跟到哪。但每當媽媽一問:你有自信對它一直負責到生命最後一刻嗎?他就想算了,養兩個月還行,養十年早膩了。
“不行。得找個成年人,而且最好是喜歡貓的。”
“真的不能讓我帶回去嗎,保證會好好負責的。”
他把媽媽的話說給阿葵聽,阿葵不再堅持把貓崽帶回家。
“現在得快點找個靠得住的大人才行,你們村裡誰合適?”他倒是想帶回自己那邊,但蜘蛛肯定不允許。
阿葵把他帶去了一條僻靜的小巷,兩人來到一棟窄小的兩層小樓前。蛛童目被他交待乖乖待在山裡等他回來,不要隨便出現嚇唬村民。
阿葵敲了半天門,裡麵沒人出來開門。
沒問題嗎。池野早紀進村後就感覺不對勁,這裡幾乎都是聯排房屋,街道很狹窄,和對屋相隔不過一個大跨步的距離。
雖然他們村也有一些聯排房屋保留了下來,但大家基本都住獨棟,願意幾戶住在一棟小樓的沒多少。他沒想到隻隔了一座山,兩邊竟會有這麼大的差距,仿佛隔了一個時代。
而且還沒進門他就聞到濃重的煙味從屋裡飄出來。
“這人沒問題嗎?”池野早紀小聲問道。
“放心吧,是個好人。”阿葵很確定地說。
又敲了幾分鐘的門,門裡一點動靜都沒有,從窗戶飄出來的煙也不見變得稀薄。是個我行我素的人,池野早紀判斷道。
“老師?老師在嗎?柴崎老師在嗎?啊,原來門沒鎖,我直接進來了喔。打擾了。”
阿葵忍耐不下去試著推門,門沒有鎖,她立即小跑著進了門。
池野早紀在門口猶豫了一下,也脫鞋進了屋。
屋裡比從外麵看到的還要狹小,玄關進去就是廚房,廚房的另一側連接客廳。阿葵已經進去了,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屋,裡麵的對話能被他聽得一清二楚。
有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不耐煩道:“一直在門口吵吵吵吵,不開門就是不想見客,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但是老師,小貓好不容易才救回來的。”
“這是什麼東西?”
“小貓咪。被鄰居家扔出來了,老師你能收養它嗎?”
“啊彆給我看,既然是鄰居的貓撿到還給鄰居不就行了。彆把這種麻煩事塞給我。”
池野早紀繞過廚房的隔門,走進客廳。客廳另一邊連接著小院,外麵晾著兩件外褂,廚房有條僅容一人過的樓梯通往二樓。看來一樓是客廳,二樓是臥室,雖然房子不大,但有兩層樓貓崽應該能喜歡。
客廳的牆角擺滿了一排排的書,寫滿字的紙張鋪在地麵上到處都是。胡子拉碴穿著藍色和服的中年男人就坐在客廳中央的矮桌旁,煩惱地應付著阿葵,煙灰缸裡泡滿了煙頭。
阿葵還在勸老師收養小貓。
池野早紀沿路把自己可能踩到的稿紙撿起來,整理放到桌角,說道:“既然看到了就不能不管吧,這可是一條生命。如果連老師也不要它就隻能扔回垃圾堆了,這樣做老師晚上能睡得著嗎?麻煩您也做點隻有大人才能做的事吧。”
柴崎老師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打量著池野早紀,皺著眉頭說:“很能說嘛,小鬼。奇怪,你是誰家的臭小鬼,我怎麼從沒見過你?”
“初次見麵柴崎老師,我叫池野早紀。”
“池野?哈,逗大人玩也要有個限度吧。”柴崎咋舌,古怪地笑了下,“池野家一直就一個大小姐,什麼時候生多了個小少爺出來。”
風扇把桌腳的紙張吹起,蓋到池野早紀臉上。
“小貓太虛弱了,沒有老師活不下去的。”阿葵趁熱打鐵把棉布遞給柴崎老師。老師看到了棉布裡拳頭大小臟兮兮的貓崽,撇了撇嘴,把煙灰缸蓋上。
柴崎老師捧著貓崽默不作聲,阿葵湊過去喵了一聲,他手掌心裡的貓崽也跟著小小聲地喵了一聲。出生沒多久的貓崽聲帶還沒有長開,尖細的嗓音費力地透露著想要活下去的願望。
阿葵跪在軟墊上,低下頭說:“請把它留下吧老師,我有見過您在後門喂野貓剩飯。拜托了。”
“你們兩個家夥,閒來無事隨便喂喂野貓跟這完全不是一回事懂嗎?知道養大一個活物需要多大的毅力嗎?這貓才多大啊,眼睛才睜開一隻,跟你們說它太小了,就算我要養也未必能養得活。你們做好一周後看見它墳塚的心理準備。”
“意思是老師您願意養嗎!”阿葵很興奮,幾乎要跳起來。
“沒有幼貓能吃的食物,我是不會留下的。”
柴崎老師把兩人打發出去買奶,還說隻要羊奶,讓他們不要去配送牛奶的倉庫買。天剛剛擦黑,門口的燈籠亮起來,除了幾家飯館還掛著暖簾冒著熱氣,街上開始冷清起來。偶爾碰到的行人都穿著和服,手插在腰帶裡,慢悠悠地散步。
池野早紀穿著運動鞋,路上沒有鋪青石板,鞋頭上沾滿了塵土。
“池野家的大小姐,是誰啊?”他問道。
阿葵從一家雜貨鋪出來,沒有買到羊奶,“你說池野小百合嗎?池野家的小姐。”
“啊……”池野早紀呆立在路中間,臉上是心神不定的表情。這是怎麼回事,池野小百合明明是外婆的名字。
“她現在多大?不對,她現在在哪裡?”雖然這麼問了,池野早紀不用指引就找到池野宅邸的方向。
阿葵看著他不停地走來走去,然後終於找到一處合心意的高處,墊起腳臉色不好地看向村子。
他沉默地審視著這片土地,心裡發慌,要是認真分辨還是能看得出來相同的地方,雖然跟現在的村子有很大區彆,但地勢大體能對得上。
這裡是幾十年前的村子?蜘蛛把他帶到哪裡來了?
“你對池野小姐有興趣嗎?”阿葵饒有興致,“不過她不長期住在村裡。之前在東京讀女學校,聽說前段時間去巴黎讀書了。”外婆的確是會法語的。
“所以現在是大正對嗎?”
“是呀,你怎麼了?”
我想先回去了,池野早紀想這麼說,突然間疲憊感從四麵八方纏住他,他有種強烈的想回家的念頭。
剛才阿葵去過的雜貨店的阿姨看到他們久久不動,過來問怎麼了。阿葵聊了幾句,兩人笑著閒談。池野早紀看著他們說不出話,眼眶發酸,仿佛在看一部電影。蜘蛛呢,蜘蛛還在山裡等他嗎?他迫切地想回去找蜘蛛。
“你還好嗎?”阿葵從雜貨店拿來了阿姨送給他們的茶。
他搖了搖頭,“沒事。”接過茶喝乾淨。
兩人跑遍了村裡的雜貨鋪,最後阿葵在一家飯店後廚買到了羊奶,池野早紀的鈔票在這裡行不通。因為還沒到通貨膨脹那些年,花三十五塊就把一大桶羊奶買下來了。
他把羊奶一小段路一小段路的提回老師家,告誡自己不要多想,先把眼前的事做好。沒事的,等解決完貓崽再去找蜘蛛就行了,蜘蛛肯定知道怎麼回事。
再回到柴崎老師家,看見貓崽已經被老師安置在一個竹籃裡,竹籃的一麵用報紙擋起來做了防風處理。竹籃裡還是那塊舊棉布,但下麵墊了熱水袋。
“可能才出生一兩周,”柴崎老師接過羊奶桶,放到櫥櫃底下,“剛出生的幼貓還不會控製體溫,如果不把握好溫度,柴崎不死丸很可能活不過今晚。”
“柴崎不死丸是誰?”
柴崎老師指著竹籃裡時不時抽搐的小貓。
“不喂羊奶嗎?”
“喂過了。原本家裡就有,你們買的那桶是為了補上我的庫存。”
坐在客廳的池野早紀意識到自己被耍了。這人真的是老師嗎,背地裡肯定加入了流氓團夥。
“老師果然很喜歡貓。”阿葵年紀太小,隻知道柴崎老師把竹籃改裝地很有趣。老師叫了她不要一直盯著不死丸看,她抑製不住激動,眼神在屋子裡轉兩圈就又回到了小貓身上。她發現小貓睜開的那隻眼睛是藍色的,像外國人一樣。
池野早紀早就想離開了,但阿葵還很新奇,臥在竹籃邊不想走。他手肘撐在矮桌上,不耐地點著下嘴唇,忽然注意到桌上的稿紙。
“你在寫書啊。”他撕下被汗黏在手肘下的紙,上麵寫的是一段故事情節,不知道是虛構的還是真實的。
阿葵聽到轉過頭:“老師很厲害,寫了很多書,客廳的紙都是老師寫出來的。”
“啊彆亂翻東西,真是的。彆看了,已經沒在寫了,隻是些廢紙而已。”柴崎老師停下消毒喂奶的針管,從廚房兩個大跨步奪過池野早紀手裡的稿紙,揉成團丟出去,“哪裡寫了很多書,全是垃圾,全都是陳舊的垃圾!就沒有一本能出版的,全部都被出版社否決了!還寫個什麼勁,不寫了!”
柴崎老師一邊把桌上的稿紙全掃落地,一邊趕他們走,“都幾點了你們還待在這裡,小朋友趕快回家!”
兩人被趕出了門。
阿葵對小貓念念不忘,在老師關門後還在門外單方麵約好了明天來看小貓。
池野早紀看不看都無所謂,他更關心蜘蛛還在不在洞窟口。他想來想去,覺得是那個洞口有問題才導致他來到幾十年前。
他送了阿葵一段路,手上提著老師給的燈籠,大正時期村子裡有的小路還沒有裝上街燈。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被燈籠裡的暖光照亮,遙遠望去像螢火蟲漂浮在山間。
在最後一個路口兩人準備分開時,阿葵叫住了他,對他說:“池野你救了小貓,是個好人。作為交換你明天可以把蜘蛛帶下來,他是你朋友吧,村民們不會害怕了。”
“你相信我姓池野?”
“或許吧。”
說完阿葵轉身回了家。池野早紀沒能完全明白她在說什麼,但從她身上感到一種異常,那種感覺讓他渾身的雞皮疙瘩。
他慢慢往回走,走到商店街上有幾盞罩著喇叭燈罩的街燈,他在一根燈柱旁慢慢蹲下。夜晚的鄉村很寂靜,耳邊最大的聲響是飛蛾撲電燈的動靜。
他蹲在那裡,一直等腳麻了才想起要站起來。啊,對了,自己還有地方要去。
他登上去池野宅邸的路,現在坡道還沒有建階梯,陡峭的地方很難行走。他覺得自己應該回去看看。
之前路過的飯店都打了烊,走到半路他意識到除了手中的提燈,黑夜中再沒有能與他呼應的光亮。忽然十多米的黑暗裡傳來慘叫,他驚慌地用了眼睛的力量去看,原來是兩隻劃地盤的野貓打了起來。
野貓纏鬥了一會,齊齊竄上了房頂,接著又打遠了。
野貓的吵架聲一離開,夜裡就十分安靜。池野早紀猶豫了一下,不再繼續往坡上走,轉向山裡的方向。
他找了好一會才找到之前的位置,腳邊是他們挖出來的坑。池野早紀繞著坑找了一圈,燈籠沒有照到蜘蛛,他有點難過。夜晚分外壓抑他沒有喊蜘蛛的名字,隻是沉默地找著。
可能再也找不到蜘蛛了。
他心裡剛冒出這個念頭,抬頭就看見幾步外的樹下,蜘蛛吊著蛛絲懸掛下來。
“太慢了。”
蛛童目倒吊著,重力牽引頭發不再擋著臉,額頭露了出來。
“啊,抱歉。”池野早紀跨過矮灌木叢,抬手示意了下,加快腳步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