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早紀坐到櫃頂上,吩咐蜘蛛男蹲低點。蜘蛛男配合著岔開四對步足往不同方向伸展,避開頭頂的橫梁,壓低身高。
兩人用池野早紀提問,蜘蛛男搖頭或者點頭的方式溝通。蜘蛛男沒有蘇醒前的記憶,無論怎麼問都隻是搖頭,多輪問下來隻知道有個“蛛童目”的名字。不過池野早紀已經決定叫他“蜘蛛”了,原因是輪到他自我介紹的時候,蜘蛛隻是搖頭。
他問蛛童目什麼意思,是不會寫這幾個字嗎?蜘蛛搖頭。他又問,那是不好念?沒事,可以等口舌用熟練了再念。
蛛童目動用他笨拙地舌頭,囫圇出幾個字:“不好聽。”
池野早紀臉色立馬就變了,池野家的姓氏是他身上唯一鍍金的標簽。他急躁地想扒開蜘蛛妖怪的頭發,直視妖怪的眼睛問他哪裡不好聽?但小山腦袋掉落的畫麵還映在眼底,自己還要依靠妖怪才能不死,不敢反駁,隻好一個人默默生悶氣。
他坐在木櫃頂把腿曲起來,手藏在小腿下麵,指甲掐進掌心。目光遊離出去,讓注意力轉到彆的事情上,掉漆的柱子,空無一物的神架,缺瓦的神社頂。
池野早紀鼻子裡哼了聲,已經不生氣了,在心裡尋思道:他說不好聽就不好聽吧,看看這座破神殿,被關了千百年,哪裡聽過什麼像樣的名字。
視線移向蛛童目,蜘蛛腰腹側長著一對螯肢,從小腹有不規則火焰一樣的斑紋延伸到心臟,胸口隆起的肌肉,比他路過日體大看到的還要大。
蜘蛛靠得很近,但感覺不到從對方身上傳來的體溫。妖怪隻有滲人的陰氣。妖怪是不是也沒有心跳?海藻頭發下麵又是怎樣的一張臉?他想著就動手了,撥開蛛童目擋臉的頭發,手感很澀,有點自然卷,像乾海帶。
“你簡直像燈籠魚一樣。”池野早紀看到了他頭發下的臉,“說起來,你口舌不利索,講話笨笨的,其實隻是在靠本能行動人類這部分不能思考吧?這張臉是不是跟燈籠魚的亮光一樣,隻是為了吸引趨光的魚?”蛛童目將臉放到他的手心,滑落的發絲重新遮住眼睛。
門後麵是岩洞,進去後非常寬闊,感覺不到四周邊界在哪。
池野早紀給小山堆了個小石塚。堆的時候他發現蛛童目吃掉小山紅色的靈後,原地會餘留下黑氣,不知道那算是妖怪殘留的殘骸還是怨氣。
而等他進到門後麵,目之所及到處是一簇簇未散儘的黑氣,池野早紀頭皮一陣發麻,蜘蛛是吃了多少的妖怪才會有這麼多殘骸。
走了十幾米,光已經觸及不到洞穴內,池野早紀完全看不見路了,周圍一片黑暗。他叫住了蛛童目,“等等,我回去拿個手電再來。”
他的扭蛋手電雖然照明很差,但也比摸黑好。而且他想換身衣服,從水裡出來鞋子褲子都是濕的,活動起來很不舒服。
池野早紀剛想轉身,蛛童目攔住他。
“回去拿個手電,太黑了,我看不見。”
“不許。”
“什麼意思。”
“服從我,信徒。不能丟下……我。”
四對步足不安地敲打著碎石地,蜘蛛忽然變得躁動起來。
這一刻池野早紀終於明白了,他對於蜘蛛的意義就在於“信徒”,蜘蛛妖怪隻想要“信徒”,那人的名字並不重要,是圓是扁也不重要。而他其實也隻是貪圖妖怪的力量,為了成為妖怪逃避人類的死亡而利用蜘蛛。
突然黑暗中,他耳邊響起鐵環撞擊的回聲。飛快轉過頭去,他的眼睛適應黑暗後也隻看見模糊的幾團黑影一閃而過。
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蛛童目以更快的速度刺出兩條前腿,再收回來的時候上麵掛著兩隻被紮死的老鼠。蛛童目沒有等老鼠肉身自行消散,急躁地撕咬開老鼠,剖開裡麵拇指大紅色的靈吃掉。
隨後鐵環相互撞擊的回音從山洞深處傳出,又是一群老鼠竄出,蛛童目以同樣的方式紮穿老鼠,泄憤地嚼碎骨肉。
“知道了,我不回去。”池野早紀安撫蜘蛛,用力盯著洞穴深處想看清是什麼東西作響。
眼下更重要的是活下來。
密密麻麻的老鼠潮水般湧來,每隻老鼠耳朵上都扣著一個鐵環。
池野早紀隻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汗毛都立了起來。蛛童目屈起八條腿,然後直接跳躍到一旁的岩壁上,近乎倒吊著射出蛛絲。
天羅地網下,老鼠不是被絞死,就是被蛛網上的黏性纏住脫不了身。
池野早紀正看得過癮,突然腳被老鼠咬了兩口。那些繞開蛛網的老鼠沒去攻擊蛛童目,統統跑過來咬他。
兩人都忘了打架中弱小的那個先當靶子,或者說池野早紀忘記自己已經入局。
蛛童目反應過來,立即從岩壁跳下來,八條腿罩住池野早紀,殺死周圍一圈老鼠。
“走,快走!”池野早紀從底下翻到蛛童目背上,緊緊扒著他肩膀。
蛛童目帶著他跳回岩壁上,老鼠群緊追不舍跟著爬上岩壁,蛛童目貼著洞頂的弧度狂奔。
池野早紀如同坐過山車沒帶安全帶,雙手雙腳死死勒緊蜘蛛,一抬頭就能看見下麵連綿不絕的老鼠大軍,生怕自己一鬆手掉下去被老鼠啃得體無完膚。
他忍住天旋地轉的衝擊,使勁集中精力去觀察老鼠群。
在哪裡,能發出鐵環聲的東西在哪裡。
一定有什麼東西在操縱這些老鼠,能指揮老鼠群針對他們,難道有彆的人類存在?
就在這時他聽見有細微的水流聲,用力用眼睛去看,洞穴儘頭出現了一條河流。是條暗河,河水裡立著一座石像模樣的東西。
距離太遠他再努力眼力也到達極限了,池野早紀吊在半空在極速前進的狀態下張開嘴,“水——水裡——有東西——”
蛛童目立即朝暗河射出蛛絲。
但下個瞬間,隨著蛛童目飛速靠近,池野早紀的眼睛已經看到有個穿僧袍的身影飛快地逃走了,蛛絲纏住的是一根插在水裡的禪杖。
蛛童目見扯不動禪杖就從洞頂跳了下去。
“笨蛋,彆下去!”
落到水裡,巨大的水花濺到池野早紀臉上,他還以為要被老鼠群淹沒了。結果老鼠沒有過來圍攻他們,紛紛四散逃開了。可能是因為操縱老鼠的那家夥逃走後,禪杖沒再發出聲響。
他下到地麵,拔了一下禪杖紋絲不動,仿佛禪杖是從地底長出來的。撥動了一下禪杖上的鐵環,的確就是之前他們聽見的那個聲音。
沒想到都找到源頭,還把人放跑了。
他看了眼在旁邊串沒來得及逃跑老鼠的蛛童目。聽說蜘蛛是近視眼,會不會蜘蛛妖怪也是近視眼。第一次合作,他們一點默契都沒有。
池野早紀這才有空去看被咬的地方,那些老鼠個頭很大,腿肚上麵幾個血窟窿,被咬掉了幾塊肉。
等了一會,那幾個窟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出新了白肉,他心情有些奇妙,像是彆人的一塊皮膚貼了過來似的。
還沒等他問接下來怎麼辦,蜘蛛像是很熟悉這片地方,讓池野早紀跟著他順著暗河走。走了大約十多分鐘,前麵出現了亮光,終於看見洞口了。暗流也漸漸縮小,變成溪流流淌出去。
池野早紀看見光很興奮,正要出去,餘光瞟見蛛童目定在那一動不動。
“怎麼了,不出去嗎?”
蛛童目搖搖頭,便跟隨著池野早紀走出了洞窟。
光線異常刺眼,池野早紀短暫地閉上眼,眼皮有陽光暖烘烘的溫度。
外麵一片青蔥,綠意盎然。
栗子樹上居然已經結滿了栗子,山裡也不熱,風一吹還有陣涼意。
池野早紀深深呼吸了一口,伸了個懶腰,植被的生命力仿佛從毛孔鑽進他的血液裡,笑道:“你知道我現在看到草啊樹啊有多高興嗎?”
說著看到山下有村落,這是通到了山背後嗎?他還從沒來過這邊的村子。
他迫不及待想去人多的地方,又遲疑著不知道怎麼安排蛛童目好。正在思索,聽見草叢裡有異響,池野早紀走過去一看,後麵樹叢後躲了個紮麻花辮的女孩。
他看著麻花辮女孩,麻花辮女孩卻驚恐地看著他身後,池野早紀知道她看見蛛童目巨大的身軀,被嚇得僵住了。
起碼遇到的是個人。
池野早紀鬆了口氣,想著怎麼糊弄過去,小孩子的接受能力一般比較高,直接告訴她是妖怪也許沒問題。結果這口氣還沒順出去,就停住了。
順著女孩站起身,他看見女孩手上的泥巴,和她剛才偷偷摸摸做的事——
她在埋死貓。
他感到一陣惡心,厭惡地後退一步,手擋住地下的東西,“這是怎麼回事?貓是你殺的嗎?彆想著說謊。”
麻花辮女孩連忙否認,“不是這樣的,我放學回來它就不行了。隔壁家的母貓生了一窩小貓咪,前幾天還好好的,突然間說母貓咬死了幾隻小貓。等我放學他們已經把剩下的小貓都扔出去了,我在垃圾堆找了半天,隻找到這隻,明明剛找到還有呼吸的……”
池野早紀看了眼地上的淺坑,又看了看她手指甲裡的泥巴,心想埋這麼淺,很快就會被彆的動物翻出來吃掉。
其他的貓崽就算沒死在垃圾堆裡,離開了母貓也很難活下來。
翻開的坑會有股泥土味飄上來,他叫蛛童目站遠點等他一會,找了根粗木棍,把泥土鑿鬆,又用手把挖鬆的泥土刨出來。麻花辮女孩見狀也跪下來,雙手拚命刨土。等鬆動的土都捧出來了,他又用木棍去掘土,然後又一輪重複。
手指插進土裡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那個夢,在稻田裡手腳並用著跑的夢。他平時不會那麼在意一個夢,醒來過幾天就忘了,但這個夢他總覺得有些不同,是身體自己時不時在提醒他。外公的屍體,小山的屍體,貓的屍體……自己在夢裡最後有沒有被鳥吃掉,他是不是也有屍體。
池野早紀不斷把泥土從坑裡刨出來,看似專心致誌,腦子裡是刹不住車的胡思亂想。
兩人挖到天空變成橘紅色,村裡開始亮起燈。
“再挖深一點嗎?”
“再挖深一點吧。”
這段對話重複了好幾遍。
突然,他好像聽見了很小聲的貓叫,“你聽見沒?”
“聽見什麼?”在挖土中兩人簡單交流了,麻花辮女孩叫阿葵,現在上小學校六年級。
池野早紀衝到包裹著幼貓屍體的棉布前,顫抖著手掀開。一定是他五感變強了才聽見,是他的妖力救了小貓。
“活著,還活著!現在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