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了事情之後,陳知微不願久留。他向來如此,來去匆匆。
黎暄忍不住拽住他的衣袖。在這個陌生而殘酷的世界裡,陳知微這個冰山似的人物居然是他難得覺得信賴可靠的人。
“陳師兄,成為靈武的活體刀鞘,是什麼意思呢?”
“你的體質很特殊,具有極強的融合同化能力。你以精血淬煉靈武,保住了它不崩壞不斷裂,同時也同化了靈武的一部分。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是媵蛇的血裔。”陳知微如實說道。
“媵蛇的血裔?”黎暄喃喃道。難道真的就像村民從前所說的,自己的母親,其實是個妖怪?
“據說是上古時期的妖族,世代居於水中,如今已經極其罕見了。據說天懸海上的神族中,還遺留著分支族裔的血脈。”陳知微淡淡地解釋。
黎暄猛然想起母親曾對他說過的故事——
女媧補天後,天河成了她的眷族的居所。寂寞的蛇人靠蠱惑人類溺水取樂……
媵蛇,到底是天上的神族,還是蠱惑人類的妖族?人間裡還有像自己和母親一樣的血裔存在嗎?他們為何有著天壤之彆的形象?又為何在人間裡默默無聞地像人類一樣活著呢?
“媵蛇一族幾乎消亡殆儘,或許你是人間殘存的血裔。此事過於離奇巧合,你現在修為低下,懷璧其罪,最好不要將這些對他人透露。”
“我本想用天機雲錦製服靈武,那是天懸海上天女特製的法器,因為委托了師尊打造靈武作為賀禮,才送了一匹過來。如果不是它自行納入了你的身體裡,被擒住的結果就是封印銷毀。”
黎暄想到自己是主動送上門的,神色不安:“是我做錯了麼?”
陳知微也沒有安慰他,隻是說:“對於靈武來說,那是最下策的結果。現在它依附在你的靈台之中,需要你的靈力修繕自身,對你而言暫時性命無虞。”
在靈武蟄伏時提供靈力給它修繕自身,若是有一天它修好了,自己就是被舍棄的廢物了?
黎暄眼神不由得黯淡下來。
“但好處也不是沒有。如果你能快速進階,可以在靈武突破禁製之前想辦法讓它認主。你與靈武現在部分血肉融合,有一定的成功幾率,成功了的話,那就是你的本命靈武了。”
陳知微低聲說。
這樣的靈武連當世的劍宗之首、高天統禦所出的法器都難以掣肘,卻有一定的概率落到一個築基入道的少年身上,可謂是福兮禍兮所依。
而陳知微作為鍛造大師林溪鉞的弟子,他很清楚這是一個多麼大的誘惑,然而卻沒有半分的動心和嫉妒。
連路青葵這樣的少女都深藏城府,他卻能對自己如此坦誠。
他的修仙道途雖短,卻已經見識了空有修為、心性劣等的王鑾之流。現在在他眼裡,隻有像陳師兄這樣修心克己、淡漠名利的人,才是真正的有著君子之風的修道者。
如果他真的是自己的師兄就好了。
黎暄這麼想著。
說起來,這也是他第一次見陳師兄說了這麼長的一番話。
黎暄趴在湯泉邊,少年人稚氣未消的俊臉被熱氣熏得紅潤,一雙澄澈而執著的眼睛濕漉漉地看著他。
“如果最後我還是控製不了,靈武要出來傷人,又該怎麼辦呢?”
陳知微低垂著眼眸,看向他趴在湯池邊緣的手,淡然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果決和悲憫:“陰陽靈台相撞,自爆丹田。”
黎暄心下一驚,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丹田自爆是極為殘暴酷烈的手段,修道者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自絕後路。這話聽著有幾分教唆的意味,但如果是陳知微所言,黎暄相信換做是他,他也一定會這麼做。
那麼,像陳師兄這樣片雲不掛、心無雜念的人,究竟要遇到什麼樣的絕景才會如此出手呢?
陳知微側坐著,他的長發如瀑如墨,比最奢華的絲緞還要柔美。黎暄對這印象感到有些熟悉,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他還想問些什麼,卻突然眼前一黑,一頭栽了下去,不曉人事了。
黎暄在畫堂春呆了好一段時間來調養身體。雖然為了禁錮靈武得到了許多藥物的補養,可是身體還是被消耗過度,他的神經也繃得太久了,需要慢慢調理。
這是難得的一段輕鬆的時光,如果暫時不去思考靈武突破禁製的事情。
因為這一段離奇的遭遇,黎暄現在是宗門的重要資產。在他身上不但折損了林溪鉞、執事長老兩大高手的法器,還險些把議事大殿也給掀翻了。再有為了善後,他身上還投入了巨大的醫療資源。
庫藏內數不儘的奇珍異寶都流水一樣地融入他的藥浴,源源不斷地進入他的肚子。
當路青葵列出賬單念給他聽的時候,黎暄眼睛都瞪圓了。
路青葵揚了揚比他還長的賬單,幸災樂禍地說:“我看你這輩子都得背著債過日子了。”
見他愁雲慘淡的樣子,路青葵又瞎出主意:“沒關係,這說明你命裡就是吃這碗飯的。不過我看你還得再吃彆的飯。”
她賣個關子,笑得無比張狂,“我看你也是有幾分姿色,日後勤加修煉,想辦法找個家底厚的道侶,這債沒準就能還完啦哈哈哈哈哈!”
跟路青葵相處的日子,黎暄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不過在她忙彆的事情的時候,黎暄還可以到處走走看看。按照路青葵的說法,他已經是內門弟子無疑了,隻是還需要爭取拜師的資格。
玉輪嶽海的內門弟子數千人,但是坐鎮山門的高階尊者卻門生寥寥,可見入門門檻之高。如果在內門比試的成績一般,那麼很可能被安排給資曆一般的前輩做徒弟,而無法觸及到宗門的嫡係傳承。
黎暄想做陳知微的師弟,如果拜入林溪鉞的門下,以後控製靈武也是近水樓台。
不過他在了解宗門尊者的時候,也打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說法。
林尊者是山主樓望海的弟子之一,與山主的獨女樓殊雪是師兄妹,主修宗門的嫡傳功法。然而後來,林尊者卻突然去修習煉器鍛造一途,荒廢了劍修最傳統的修煉方式。
玉輪嶽海以劍修為嫡傳,鍛造師隻是輔助的旁係,因此想要在修仙大道上長遠走下去的天之驕子,基本不會選擇拜入他的門下。一直以來,林溪鉞也沒有收徒,有心學習鍛造的弟子也隻是掛名院內而非入室親傳。
黎暄不由得有些糾結。
自己最開始選擇修仙,就是為了掃除邪祟。鍛造師天天閉門煉器,恐怕不是很合適啊。
不過也有一些人告訴他,尊者們都很忙碌,新入門的弟子交給門下的大弟子帶著修行也是常事。
黎暄想到陳知微展露的本事,覺得這也不錯。
想到之前在湯泉邊的對話,他不由得歎氣,要是能和他那樣一直推心置腹地聊下去就好了。
他在畫堂春修養的日子,大概是尊者們示意,大家都很是客氣有禮,明明耗費了宗門那麼多寶貴的資源,還如此優待。
沒有人打擾,他閒暇之餘除了看看景色,就是觀摩女修們每日的工作。
他眼力過人,女修配藥他隻需要看一次就能夠背下來。各種藥物的作用特性、貯藏方式和生長特點,他也很快就熟記下來了。
黎暄並不滿足於此,畫堂春的醫書他看了幾本,對配製藥物等醫理已經能管中窺豹。
有女修好奇他的學習能力,從那幾本書上挑了幾個問題來問,黎暄不但能對答如流,甚至還能觸類旁通,實在令人驚歎。
也是因為讀了醫書,黎暄才知道那天路青葵在湯泉裡放的那一堆花瓣根本就沒有什麼治療效果,完全就是捉弄他的。虧她還好意思寫進賬單裡來誆自己。
路青葵被揭穿了還振振有詞:“不把你洗得香香的,萬一熏著陳師兄那該多不好啊。陳師兄對你這麼好,這點錢賺他一個好印象你都不樂意嗎?”
黎暄簡直被她強詞奪理氣笑了。
不過路青葵對他讀醫書這件事很大方,聲稱整座畫堂春的醫書都能對他開放。“你現在欠著錢呢,說話客氣點。我也希望你能增加自己的價值,爭取活著的時候多作貢獻,挽回宗門的損失。”
黎暄對此表示感謝。
路青葵話雖如此,卻不是很看好他。一個渡靈階段的弟子,就算通曉醫理,也不過是給畫堂春增加一個乾活的初級醫修罷了,薪金都得靠她發放,能在短時間內做出什麼大的成就呢?
黎暄上半身換藥後,披著一件衣服,端坐在靠窗的長榻上,就著案幾認真地看書。
路青葵臨走時撥開珠簾,忍不住回望,“才十四歲而已,說話就這麼張狂。”
跟在她身旁的同門道:“才十四歲,就已經有了被上師尊者照拂的機會。雖不知道那天大殿上到底發生了何事,但這個少年置身其中,身負重傷還能全身而退,已經是奇跡了。修仙之人,不怕路途坎坷,隻怕庸碌一生。”
走上這條路的哪個人不是這樣,不怕艱險崎嶇,隻怕仙緣淺薄,愚鈍平庸,連上天都不屑於磨煉。
那天靈武暴動,就連路青葵都被下令撤出大殿。後來發生的事情,整個東嶽隻有幾位尊者知情。帶著黎暄撤退的李長汐也身中煞氣,好在那時靈武已經被金蓮露華淬煉了一半,煞氣沒有王鑾身上的那麼濃烈剛強,否則現在就不是躺個十天半月這麼簡單。
大殿內的動靜消停過後,居然下起了千年不遇的大雨。
路青葵守在外麵等著,被樓殊雪傳喚入內給傷員救治。
她看到冰晶掛滿殿宇,法器和磚石的碎片到處都是。路青葵把李長汐帶走前,隻能看到陳知微跪坐在地,黎暄倒在他的懷裡,洞穿身體的靈武露出半截血色的刀刃。
陳知微的雙手握在刀柄上,似乎想要撕裂手中的一切。那一刻流露出來的冷酷,讓她毫不懷疑這就是他的本性。
是的,酷烈的,恐怖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恨。不知為何而恨的他,人性淡漠的他,遠比那把有形的靈武更具未知的危險。
她將回眸的那一刻湧起的複雜心緒淡淡壓下,連同手中的珠簾。
窗外雲橫長空,雨霽初晴,平平無奇,也不過是那場大雨的餘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