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暄才剛剛煉化的幾縷精血,全被暴動的靈武謔謔乾淨了。
他的血肉滋養了麵臨崩壞的靈武,嘗到甜頭的靈武緩過勁來後,立馬延伸靈力衝到黎暄的經脈當中搜刮殆儘。
陳知微當下立刻催動封印法術中斷靈武凶殘的補給,這對已經侵入血肉的靈武來說,幾乎是不可能阻止的事。
如果是普通修士,瞬息之間就被榨乾靈力成為一塊廢渣。
所謂靈武,特指專斬妖邪的高階刀劍等神兵利器,尋常法器在使用中往往會積累殺業、累及自身,但是使用順應天地造化而生的材料鍛造出的靈武,雖然身造殺業,但積累的功德能助益使用者應對天劫,一旦渡劫成功,便能借助天降紫氣消除業障,度化刀下亡魂。
未經賜名認主的靈武極為霸道,難以駕馭。加上現在天道殘缺,先天至寶也很容易墮化成邪兵凶器。
洞穿了黎暄的靈武尚未鑄造成型就染上血腥之氣,已經處於極度危險的邊緣。
然而黎暄不知是什麼怪異的體質,竟然將靈武吸納到了體內,誰也無法取出。
林溪鉞在黎暄身上下了禁止暫時封印靈武,擔心他被靈武的雜亂氣息傷到,樓殊雪冰封了他的經脈穴位。
黎暄被陳知微帶到畫堂春,還是路青葵給他用金針刺體,逼出靈武亂竄的蕪雜氣息。幸好黎暄在此之前就已經築基打通了關竅,否則他絕對如此龐大的靈力衝擊,身體靈脈隻會瞬息之間像決堤一樣崩潰。
去掉金針之後便是漫長的藥浴,給他虛弱到極點的身體溫補,恢複基礎。
這些都是在換藥時,路青葵跟黎暄說的。
黎暄出了浴桶,腰間紮著一條圍巾在榻上躺下。路青葵塞了一顆丹藥讓他服下,便抄起一把鋒利的小刀利落地剜去腐爛的血肉。
剛服用的丹藥見效很快,黎暄沒有感受到被剜肉的痛苦,但是知道靈武鑽進自己的身體後,他總感覺靈氣滯脹淤塞的痛都是靈武在作祟。
“雖然沒認識你幾天,但你總是叫人眼界大開。”路青葵一邊揶揄感歎,一邊從一旁女修端來的托盤上的玉匣子取出一塊晶瑩剔透的軟肉,玉匣寒氣四溢,將這塊小小的玉質軟肉襯托得無比精致名貴。
“我在宗門行醫以來,都很少用過這種珍奇之物。”
黎暄以為是什麼滋補的藥物,下意識地張嘴。
在場的女修都不禁噗嗤笑出了聲。
“這可不是吃的,”路青葵給他腦門招呼了一下,“這是深海黑旗鯨的骨髓,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你是要拿來填你胸口大開的大洞還是胃口大開的肚子?”
黎暄選擇乖乖閉嘴。
路青葵將黑旗鯨的骨髓塞進創口之中,冰冷的寒氣把黎暄刺激得一激靈。
那團冰涼柔軟的骨髓脫離了玉匣,接觸到新鮮的血肉後,便緩緩蠕動起來,活物一般地分泌出玉質液體,將恐怖的創口黏合起來。
這是最上等的外傷靈藥,不但能愈合傷口,萌生血肉,還能使斷掉的經脈都延續起來。
為了加速愈合,路青葵又取來新的器具和材料,看著像是細細長長的針線。
“這是縫補傷口的蛟筋,選用的是三百年以上的蛟龍抽筋製成,不到年份的縫合效果起不來。”
黎暄聽得十分夢幻,自己療一次傷,竟像是烹龍煮鳳一般,就算是凡間的帝王,也沒有這樣豪奢的治病方案吧。
“縫好了,你喜歡打什麼樣的結?”
黎暄一臉茫然。
路青葵開始報菜名:“我會雙錢結,盤長結,吉祥結……”
黎暄:“等下,這不是姑娘打的絡子嗎?我這是傷口,又不是刺繡,整那些花架子。”
“要不給你打個同心結,以後遇見喜歡的姑娘,你就扯下衣服給她看這個真正的同心結來表明心意。”
黎暄:“不要!!”
路青葵越扯越離譜,手上動作卻沒停過。“逗你呢。”最後還是規規矩矩地縫合好,也沒有露出什麼花裡胡哨的可疑線頭。
很快黎暄就感覺到發揮藥效的地方開始隱隱作癢。那是神經血脈重新生長、肌理深度愈合帶來的奇妙觸覺。
路青葵交代他不要亂動,等會陳知微會來給他做下一個療程。
黎暄有些吃驚:“還沒結束嗎?”
路青葵道:“你當被靈武所傷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嗎?王鑾不過是被靈武的煞氣衝撞了一下,就毀了幾條經脈,實力大跌,再難複原了。”
“你是被王鑾弟弟迫害到這幅田地,誤打誤撞毀了他最依仗的哥哥的前途,自己也因罪宗門除籍,隻能以親眷的身份苟活,牽涉的同輩被處以鞭刑禁足,這或許就是罪有應得吧。”
黎暄聽到這個消息,不由得怔愣。先前耀武揚威、風光過人的修仙高手,一夜之間就讓家族一損俱損。
稍有行差踏錯,便永世不得翻身。
“王鑾比我傷得還重?怎麼就沒法痊愈恢複實力呢……”
路青葵憐憫地看著他:“你還不明白嗎?因為你現在是靈武的活體刀鞘啊!”
黎暄像一條脫水的魚靜靜地躺著。、
什麼是靈武?什麼是廢人?修仙又是什麼?……活體的刀鞘,又是什麼?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虛幻殘酷,自己真的有能力活下去嗎?
女修將他喚至偏殿的更深處,裡麵是一個暖玉砌成的巨大湯池,滾燙的湯泉汩汩地從四壁的獸頭湧出,湯泉雖然加了藥液依然顯得無比清澈,上麵灑滿了粉白嬌豔的芙蓉、芍藥、薔薇等花瓣,水麵上騰起嫋嫋霧氣,和地上的錯金流雲紋香爐升起的熏香一同環繞在幔帳婀娜的殿宇內。
湯池邊上的檀木架子掛好了嶄新的浴巾衣袍,地上擺著一套青釉執壺和青玉葵花碗,用來盛放不知是丹藥還是果腹用的小食水果,顏色深淺得宜,色澤誘人。
蚌貝作明窗,梁頂垂海珠,明麗而奢華。
黎暄局促地站著不敢往前,這個地方看起來也不像是治傷的地方啊!
湯池背後是整麵玉璧,上麵還雕刻著兩條魚在水中騰躍。想到一些魚水的深意,黎暄越發地不安。
女修們調笑道:“小郎君,還愣著作甚,快請到湯池裡吧。”
黎暄扭捏了一會兒才勸自己下水。
女修們開啟了藻井上的陣法,隱匿起穹頂露出星光天野,留下金簡紫筆,布置好一切才離開。
湯泉十分地滾燙,不單是溫度的熾熱,更是蘊藏的強勁藥力正在化去他體內的凝寒,催發他身體裡的藥性。
原本他體內的靈武煞氣已經被樓殊雪的法術暫時封住,延緩了對身體的衝擊。現在他的身體已經過了一輪藥浴,恢複了一些氣機,現在要趁靈煞勢頭漸緩,對身體荼毒不深的時候一舉拔除。
這個過程裡靈武也可能會伺機而動,十分凶險。
黎暄試圖按照之前築基那樣引導靈氣,可是心口經脈已斷,靈氣淤塞,強行運氣隻會讓他更加痛苦。
沒關係,忍痛是他最擅長的事。與那些過去不久的慘烈記憶比起來,□□上的痛楚還可以嘗試用意誌去抵抗。
幔帳被人撩起,一抹修長的白色走了進來,周身清冷無感的氣質頓時將室內奢靡旖旎的氣氛消減了三分。
黎暄還沒睜開眼就知道那個人來了。
他總是不融於任何一種氣氛,說是清冷的謫仙,他又不追求仙氣飄飄。黎暄總覺得那雙放不下任何東西的眼睛裡,有著更沉重的東西。
陳知微看到他強行運功就皺眉頭。
他來到湯泉邊坐下,說:“你的體質很特殊,靈武藏匿到你體內了。師尊命我來引導你完成封印。”
陳知微拿起一旁的用銀線編成的金簡,教他念三遍封印法訣後用紫毫筆蘸取丹砂寫下。
“丹書既刻於金簡,絳名始刊於靈闕。以地書真文導陰陽,轉輪九天之紐,運明五星之光……”隨著靈力催動金簡,隱去了穹頂的無遮殿宇之上,抬頭即可望見九天之上,天星挪移間神光流輝,由此產生的玄虛之氣被靈力引動,恰似金音鳴越。
黎暄感覺到有一股幽緲高深的氣息灌注到自己的神魂上,在陳知微的引導下化作赤金垂芒的法陣,旋即束縛住橫貫在他築基的靈台上靈武。
強大的靈力從陳知微貼在黎暄背後的手灌了進去,精純的天地玄虛之氣不斷加固著禁製。
暫時依附在黎暄體內的靈武劇烈地震蕩靈煞,激烈的衝擊引發了黎暄經脈的過度賁張,陳知微趁此機會讓靈煞之氣刺激心口脈絡的生長,蛟筋與黑旗鯨骨髓構築成的假體竟然真的頂替了血脈來過渡氣息。
湯泉滾燙的藥力也在催動血肉與假體的融合。在這脆弱的經脈大循環上,陳知微還在強勢地引動他體內的幾股雜亂的靈力奔流。
黎暄隻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滿溢的水袋,無處發泄,幾乎暈死。
他的牙齒幾乎要將下唇咬爛,每一次靈力的湧動都在撕裂他的神經,每一段血管似乎都在燃燒著摧毀他的神智。
他幾乎要懷疑自己的心臟無力承受這樣恐怖的壓力而從體內迸濺出來。
時間過得很慢很慢,每一次呼吸都是生不如死的體驗。
他的頭無力地後仰,天野上的群星無知地落入他失焦的眼睛。
不知過了許久,就在他以為時間靜止的時刻,陳知微貼在他後背的手掌換了印訣,黎暄體內的靈氣在大循環中忽然打通了部分關竅蕩出煞氣,最後如同洪流入海一般歸於靈台識海之中。
確認黎暄目前的靈力能夠支撐靈武禁錮之後,陳知微緩緩撤回自己的靈力。
黎暄失去托力,力竭得直接癱軟倒入池水中。
陳知微一時不察,後知後覺才一把把他拉回來。
這時黎暄已經嗆了一口水了。
等他緩過來後,這個寡言少語的劍修才接著叮囑道:
“蕩煞已經完成,禁錮也已設下。以後要勤勉修習,在靈武認主之前,你絕不能讓靈力陷入枯竭,以免禁製被破。鞏固禁製的方法就是剛才那樣,你記住沒有?”
“……記住了。”
黎暄如曆大劫,死而後生。腦子裡想的竟然是,原來為他灌注靈力、護法蕩煞的師兄,竟然是不會拍背哄人的。
黎家村多水澤溪流,總是有婦人帶著孩子去溪邊濯洗衣物或者菜蔬,淘氣的孩子玩水時嗆水了,婦人便會一邊責罵一邊急忙給孩子拍背,讓孩子儘快把水吐出來。
這法子管不管用另說,但他總是在一旁遠遠看著的那個。
他的腦子大概是真的不清醒了,竟然把這個劍修和人間那些撫育幼子的婦人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