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離幽是最早到場的那幾個,他說:“還在。”
“那麼聞師兄,你當時可察覺到結界有異樣?”
聞離幽看了一眼執事長老,長老一言不發,似乎置身事外。他也就接著承認:“似乎沒有異樣。”
李長汐道:“天池乃是結界防守森嚴的高階藥田,如果被擅自闖入,畫堂春沒有理由不被驚動。”
路青葵站在樓殊雪身側,見狀也出言解釋:“宿蟾峰天池靈氣相較短缺,此處的赤霞金蓮比起彆處生長周期要漫長許多,因此隻設下結界防守。那結界是千年靈蟾的蟾蛻製成的,沒有通行符籙就靠近 ,隻會身中劇毒化作花泥。”
黎暄竟不知自己竟然麵臨過如此凶險的境地,不由得暗暗後怕。
“一個凡人竟然能夠闖入我宗門設下的結界,哼!”一直沉默的執事長老一拍紫檀木扶手,猛然站起。隻見長老陰翳的眼睛忽然亮如寒刃,通身威壓籠罩在黎暄身上,雖然後者已經到了渡靈境界,還是被這深不可測的神識掃蕩逼得單膝跪下。
執事長老的神識掃過黎暄的身體,在探查到他的丹田時不由得微微一滯,那丹田識海才剛開辟,卻如同朝陽初升,萌動蘊化著無窮生機與力量。假以時日,此子必成大器,成就甚至不在他之下。
如此年輕,如此天縱之才,現在命脈隻在他一念之間……
執事長老眼中略過一抹殺意,但轉瞬間他的瞳孔便驟然緊縮——那是一瞬間肆意橫生的淡淡殺意,無處不在卻無處可尋,像是毒蛇吐信隨他的妄念進退。
執事長老心下大駭,什麼樣的存在能夠讓他這樣的大乘修士都為之怵悚?
然而這裡還是他掌控了千百年的玉輪嶽海,在座能讓他顧忌的,也不過是一個樓殊雪罷了。
心念電轉間,他放下殺念,抬手隔空從黎暄脖子上扯出了一樣東西。
黎暄下意識地伸手卻攔截不住,焦急大喊:“不要——”
眾人看去,執事長老手裡多了一塊用紅繩係好的近似圓形的青玉,器物古拙,上麵附著著淡淡靈氣。在奢華宏麗、奇珍遍地的修仙界中,這塊玉給宗門雜役做手把件都不夠格。
執事長老輕蔑道:“一塊帶著腥氣的魚鱗,結界能被這樣的東西魚目混珠,宗門的防守也該好好查查了。”
儘管還被威壓鎮得動彈不得,即使整個人還在被毫無保留地窺視著,黎暄的目光仍然死死盯著魚鱗玉,像是一頭隨時破籠而出的野獸——那是他母親留給他的護身之物。
聽到這裡,眾人心中的疑團算是解開了大半。玉輪嶽海的祖師以海中靈獸青鯉為坐騎,開宗立派後,這能夠鎮海的青鯉成了宗門大陣的陣眼,便成了護山神獸。
內修功法如靈魚抱樸,外修威德執劍鎮邪,由此演化而來的青鯉紋便成了宗門的代表圖樣,就連平時弟子的支取記錄憑證、貯存法器也都是一枚青魚符。天池結界把黎暄手中的青鱗玉誤以為是手諭而僥幸放行,也情有可原。
畢竟以往海青鯉時常出沒的時候,玉輪嶽海的防守地界對它們而言,就是如入無人之境。
鎮海青鯉如此高貴,它的鱗片自然也是宗門珍視、不得外流的寶物,黎暄手上的這一枚,大概是同族的後裔遺留的,血脈不純,否則執事長老也不會有如此嫌棄之語。
說罷,他便將青鱗玉丟還給黎暄。
黎暄用儘全力接住玉佩,身上的神識限製撤離後,他已是冷汗涔涔。
弱小的時候,連保護自己珍視之物都要仰人鼻息。他可以將生死置之度外,卻不能接受這樣的無能。
執事長老一捋胡子,施施然坐下,閉目凝神,仿佛無事發生。
聞離幽問:“黎暄,這塊青鱗玉你是從何處得來?”
黎暄氣息未定,聲音低壓:“是我母親的遺物。”
陳知微皺眉:“修真界遺落的東西何止萬千,就這還要追查到人間翻閱族譜嗎?”
他這麼不客氣地打斷,聞離幽也覺得問得太瑣碎了,但是陳知微說話如此無禮,他當下就在心頭記上了一筆。
“也罷,”聞離幽道,“結界一事已經明了,後續宗門對各處結界,尤其是疏漏之處要依照規定巡查。”
路青葵點頭稱是。
“但是,陳師弟放縱黎暄毀了天池金蓮,這個後果該如何承擔,還請樓師叔明示。”聞離幽起身,恭敬地向樓殊雪作揖。
李長汐欲言又止。
樓殊雪身為老山主的獨女,從不仰仗身份驕縱於人,反而更加嚴於律己,威福從度,以振宗門綱紀。
聞離幽料準了他自行裁定肯定會被李長汐拉扯周旋,索性直接請樓師叔出麵,看他還敢不敢再辯駁。
果然,樓殊雪這關並不好過。
“結界禁地,閒雜人等不得窺探。陳知微,你自稱今夜為公事而來,連你師尊都不曾稟告,也許你是事急從權,但是宗門有宗門的規矩。”
樓殊雪頓了頓,“現在給你們一個善後的機會。陳知微,把你鍛造的靈武拿來,當著宗門上下的麵,完成最後的祭煉。”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側目,露出驚訝之色。
陳知微之前當著眾人的麵說給公主誕辰鍛造的靈武缺少露華淬火,那樓殊雪便認定他是已經到了最後關頭才連夜趕到宿蟾峰。
如果靈武鍛造並沒有到達那個階段,那麼陳知微的說法就是借口。
事實上大家也都認為這就是一個借口,沒想到樓師叔竟然要借題發揮,要拿這倆人祭刀,整頓法紀。
王鑾看到宗門尊長都將刀刃對準了陳知微,心下暗喜。他早就看不慣陳知微一副目中無人又總是被人青睞的樣子了,什麼宗門傲骨、前人遺風,還不是任人磋磨。
黎暄有些惶恐,他知道那位高貴的堂主師叔來者不善,但不知她要如何對砧板上的魚肉如何下刀。
陳知微卻直直迎上樓殊雪的目光,道了聲好。
黎暄聽了他的回答,意外地感到心安。
他腦子忽然清醒起來,想起他剛剛被陳知微帶到奉天殿的時候,殿內匾額落款散發出的高古而荒遠的危險氣息,使人戰栗如蜉蝣渺於滄海,而執事長老雖然是宗門尊者,威壓強盛,卻根本比不上那位大能氣息的萬分之一。
就算在那位存在的麵前,他們也都是卑微的螻蟻。
螻蟻和螻蟻之間,就算有差彆,也絕不會超越他的認知。
想到這裡,黎暄也不害怕了。
東嶽大殿中央,傳送陣將一尊巨大的九口夔龍青銅熔爐從鳴湍丹崖挪移到了這裡。
青銅熔爐上盤旋而上的九條夔龍仰天吟嘯,不間斷地噴出煉化後的灼熱炎息。熔爐底部鏨刻著炎炎火海,需要投入大量靈石才能運轉起陣法,催生出不息的熊熊丹火。
冶煉高階法器,原料本身必然是極為珍貴堅固的,尋常丹火幾乎不可能煉化半分,而高階丹火需要大量靈石催動,煉出一把高階靈武就能掏空一座中上品階的百年靈礦,這還沒有算上鍛造失敗的廢品率,不是底蘊深厚的豪門大宗根本承受不住這樣恐怖的消耗。
玉輪嶽海地大物博,海底下不知隕落了多少代法力高強的海妖巨獸。他們的骸骨堆積在陰冷的幽冥禁地之中,由此而生的咒怨邪祟隨著海浪奔湧不休,獵殺著路過的生靈。隻有強悍的修士大能才能潛入海底,從那冰冷的地獄中取來他們的骸骨。
這樣的妖獸骸骨,也是上好的靈礦替代品。不過因為獲取困難,放眼整個修仙界,也就隻有鳴湍丹崖的林溪鉞這樣癡迷靈武的鍛造師會使用。
而點燃獸骨的丹火,據說是用玉輪嶽海最古老的雷擊木內蘊的雷火之氣自燃的。這在木中貯存了千萬年的精粹之火,源頭可以追溯到上古時期的金烏陽炎,那是將整個世界當做熔爐來鍛造一切的最初本源。
這次為神族公主鍛造的靈武自從入爐以後,丹火就不曾斷絕過,整座銅爐被燒得通體金紅,活像火山一般。空間法術撤去後,灼熱的炎息噴湧出來,來不及運功防護的弟子險些被氣浪掀翻。
陳知微站得最近,卻氣定神閒。
黎暄不得不側過臉,隻覺得多看幾眼,連眼珠子都要被那熾熱的焰火燒化了。
透過青銅爐身鑲嵌的琉璃鏡,可以看到爐火中的煆燒情況。裡麵煆燒的是天星玄金,隻有在天懸海上的靈海潮汐湧動時產生的位麵裂縫才能捕獲遙遠的暗域天星。而捕獲到含有玄金的天星碎片幾率更是千萬分之一,因而珍貴無比。
天懸海將其委托給劍宗玉輪嶽海的鍛造師給公主鑄劍,就連用作燃料的礦石、骸骨也一並承包,真是不惜血本。
樓殊雪道:“陳知微,裡麵的玄金尚未完全融化,你怎敢說馬上就要淬火?”
“隻是欠缺一點火候。”
陳知微抬手召出一道符籙,那是鍛造時常用的空間符籙,大量的燃料礦石便是被凝縮在這小小的符紙上。
符籙燃起後被打入青銅爐中,火勢驟然猛烈起來,耀眼的光芒映照得整座大殿亮如白晝。
樓殊雪催動大殿的禁製,才將銅爐外溢的炎息限製在方圓一射之地之中。
那團在爐火中僵持許久的玄金終於被煆燒融化,像是活物一樣在禁錮它的容器裡橫衝直撞,發出恐怖的巨響。
銅爐上蒸氣雲集,雷光閃動,沉寂已久的金石被烈火喚醒,桀驁地召來誕生於世時的伴生異象——鑄造刀身的時刻到了。
李長汐喝道:“大家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