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上方的磚轟隆隆地挪開了,跳進來的卻並非是那群嗜人飲血的怪物。
確切的說,密室中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外物進來。那些令人心驚膽戰的怪物就像憑空消失了,仿佛一切都隻是眾人做的一場夢境般,不複存在。
須臾後,這沉靜的地方第一次迎來了人聲。
那聲音起初聽著極其微小,近了後才讓人發覺竟是兩道極為倉促的腳步聲。一道虛浮,一道踉蹌沉重,唯一相同的是,兩者都是同樣雜亂無章,帶著些微茫然與慌亂,聽著都是受了不小的傷。
“這……這裡有一道密室!”
有人小聲驚呼著探過來,密室口的地方被擋上了些許陰影。
“小心有鬼!”
另一個聲音著急忙慌地跟過來,似乎是將探頭進來的那人給強行拉走了,密室口頓時又亮堂起來。
“可是現在我們無處可逃了,”那膽小點的聽著都快哭了,又委屈又無措地說,“十七個兄弟,現在隻剩下咱們倆了,山莊出口還有那樣多的東西圍著,我們根本……根本活不了了!”
眼見他已瀕臨崩潰,那個鎮定點的稍微柔緩下聲音,“你彆怕,我進去探探路。”
隨後便有窸窸窣窣的動靜自密室口傳來,而後便是“梆”的一聲,似是有人落地了。
密室內油燈仍舊燒得旺盛,幾抹試探性的腳步聲後,鎮定點的開始開口招呼人下來,“這裡沒有鬼,快下來!”
“來了!”
倆人全部縮進了密室裡,又是一陣丁零當啷的響動後,膽小的忽然驚疑了一聲,“這裡有人!”
這裡確實有人,且還像是重傷不治、已經昏死過去的人。
三人鬢發與衣裳皆極為散亂,東倒西歪地躺在密室深處,身上都或多或少掛了點彩。
有一人瞧著更是極為淒慘,紅外裳稀稀爛爛一道一道都快被刮成破布條了,劍也丟在一旁,沒法去撿了。
“是死了嗎?”膽小的不敢靠近,便攛掇起膽大的。
那鎮定點的上前兩步,蹲下去拍了拍紅衣服的臉。這臉在地麵蹭上了許些臟汙,但麵皮白生生的,瞧著哪怕不是嬌生慣養也得多少有點背景。
“喂。”
他往人臉上拍了拍,這肌膚竟吹彈可破似的,觸感極嫩。他見拍不醒,又大著膽子攥著人胳膊搖了搖。
還是沒動靜。
“……真死啦?”膽小的問。
“昏過去了。”鎮定點的起身,又去推了推另外倆人,“沒反應。”
無一例外,沒一個有意識的。無論是推拉拖拽,甚至哪怕上腳去踹,反正就是跟三攤爛泥似的怎麼弄都不醒。
密室內便驟然詭異地靜謐下去。
半晌,又是一道清脆的腳步聲。
這道比起方才兩道就大為不同了,聽著沉穩自如,跟逛自家後花園似的遊刃有餘。
他跳了下來,拾起施挽月落在地上的劍,拿劍尖輕輕挑起了她的臉。
“這麼個俊俏的小郎君,”他嘖嘖感歎,不忍似的說,“劃花了多可惜啊。”
施挽月墨發隨他挑起的舉動繾綣地鋪落地麵,但那雙眼仍然是緊緊閉合的,誠然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危險一般。
他挑著施挽月的臉,腳下也不安分地踩上了她蜷縮在地的手。
指間骨骼被碾壓的咯吱咯吱,聽得人牙尖發酸,他終於放心一笑,上前兩步,視野中便脫離了另外兩人的蹤跡。
他拿劍刃比對著其細嫩脖頸,輕聲細語地說:“還是殺了吧。”
說時遲那時快,正在他要動手之際,卻覺身後倏然疾風撲蕩,有人猶如獵豹般自後方襲來,一腳踹在他膝彎,迫使他跌跪下去。
沉瀟自手中鬆落,他的雙手也在那電光火石之際被人生生掖折到肩後,隻聽一陣嘎嘣的聲音過去,竟是直接折了。
他猛然痛不欲生地嚎叫起來,額前滑落的大塊汗珠滴進了眼裡,他從模糊的視線裡見到前方紅影慢慢撐著地麵爬了起來,走到他身前,一劍釘了下來——
正穩穩釘到他褲.襠間。
他腿間布料肉眼可見地洇深了,竟是直接嚇尿,“彆——彆殺我!大俠,有話好說!”
“我還當是什麼不好啃的硬骨頭,原來也是個見風使舵的東西。”
施挽月按住肩頭,掄了圈胳膊,隻覺被那倒黴玩意拽得渾身酸痛。目光撇開時,瞧見了密室內另外兩個身著捕快服飾的人。
那倆人目光呆滯,維持著方才試探的姿勢一動不動,想來也是中了蠱,任人擺布了。
她將輕顫的手藏進袖中,垂下眸光看著這人,目色寒如三尺冰,“同樣的伎倆,你以為我們還會再上當第二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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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折子在密室稀薄的空氣裡拚命燃燒著。
容箏死死盯著這個人,他看見那雙渾濁漆黑的眼睛不知何故,竟是引得瞳孔輕輕震顫了一下。
“殿……下?”
衛時楓的聲音嘶啞沉悶,稀稀拉拉語不成調,便是兩個字都說得特不順暢,像是好幾年都沒有開口說過話了一般。
他目光從兩枚磕碰的玉環挪上來對上容箏視線時,容箏鼻尖一酸,險些便要克製不住地落下淚來。
容箏眼眶泛紅,扶上他的臂,微哽道:“是我,我來尋你了。”
衛時楓的衣擺自恢複意識時便開始燃燒,腕間窄袖已經全然燒沒了,裸露出一片刺滿了梵文的手臂。
但是倆人的注意力都沒有浪費在這上麵,衛時楓爭分奪秒,目光自容箏腳尖,細細地看到了容箏頭頂。他目色滑過容箏銀白的發,在那張已然變樣的臉龐上停了一停,隨後微微地笑了,欣慰地說:“殿下,長高了。”
“本宮……”容箏含淚微笑,“前歲長了半個頭,已經有你一般高了。”
“不錯。”衛時楓伸出裸露出了全臂的手,如當年般輕輕拍了容箏發頂,“殿下而今十九,已是到了娶妻的年紀了。”
他手垂下時,才發現指尖亦已變得透明,於是不得不有些遺憾地道:“隻是可惜,我卻無福得見。”
“你曾祝我兒孫滿堂,長命百歲。”容箏上前一步,將搖搖欲墜的衛時楓帶過來靠在自己身上,“而今我已有了心悅的女子,不妨給你講講。”
“……好啊。”
衛時楓也笑,安心地將整個無力支撐的身子靠到容箏肩膀,二人一並慢慢地蹲下身去。
“她喜歡穿紅色,性格傲氣明豔,比我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喜歡賞花,卻與彆的女子不同,還喜歡舞劍,喝酒——你知道我酒量不行的。”
衛時楓很沉,燃燒的時候卻又很輕。他低低伏在容箏腿上,不發一言,隻是微笑。
“你說得對,池霧山果然能夠讓我活過來。石前輩將我身軀留在人間,而阿月讓我有了活下去的期冀。在她身邊,我也覺得自己好像能夠長命百歲了。”
隻是那眼底卻好似也隨著容箏越漸具體的描述,多出了由衷的歡欣與向往。
他閉上眼,腦海中還能浮現出當年與這尚還稚嫩的小孩打打鬨鬨的場景。
那會兒殿下是多麼狂妄啊,他是上京城最耀眼的少年,是多少閨閣女子夢中都想相見的郎君。
而今郎君長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他輕輕拍了拍容箏發顫的手,生命彌留的最後之際,歎息似的道:“殿下,對不起。”
他藏著能夠扳倒皇帝的證據,但是卻到死都沒有告訴殿下。他知道殿下也同他一般願世間海晏河清,可這份心願裡終歸也藏了他一點身為大戚將領的私心。
事了臨終,他把道歉還了,可誰又能彌補眼前少年受到的傷害呢。
於是他流著淚,又沙啞地道了聲對不起。
“沒關係!”容箏快速地說完,抱著他伏下身去,“但你若是見一見她,你若是能親眼見一見她……”
在他伏低下身的那一瞬間,有透明的水露沿下頜滑落下來,濺到地上,濺到衛時楓近乎透明的手背上。
他顫抖地弓起身子,抱著那逐漸消弭於塵煙的衣料,泣不成聲地說:
“你一定……也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