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箏自小習武,練得都是些稱得上高風亮節的兵器,那些劍啊刀啊,與什麼傀儡骷髏完全不搭邊。老師曾跟他說,若是真到了沒有刀劍相助的時候,他的拳,就是最厲害的武器。
招招不讓,拳拳到肉,他沒去動用銀絲,對方竟然也不曾貿然射出袖箭。其實依著容箏的估算,即便自己一直在有意防範著,但這般近的距離,若對方真卡死了他,恐怕那袖箭射出時,他不死也得褪層皮。
卻不知那人為何始終沒有對他痛下殺手,是不屑嗎?
容箏側首避過其掌風,發絲自勁風中輕輕地揚了起來,他回眸便能看到對方烏黑一片的眼睛,那人麵無表情,像是一個隻知道進攻的武器般,不知疲倦,不肯消停。偏生這招式咄咄逼人,他以巧勁化開幾招後,心頭竟莫名起了種古怪的熟悉感。
容箏避開那掌後翻手作刀,重重敲在那人頸側,卻像敲在了石頭上一般觸之生疼。
這皮膚硬的……簡直不像個活著的人。
他匆忙間抽回手甩了甩,便見那人趁他呲牙咧嘴的空檔握拳直衝他麵門擊來。
“哎,先說好了,打人不打臉。”
容箏舒掌抵在臉前接住了拳,但那拳勁生猛,生生壓著他直到距鼻尖微毫之距時才險險停了下來。那人冷著臉莽足了勁再往前頂,卻已再前進不了分毫。
容箏逮住機會,腕間翻轉將他拳頭朝外擰開,足尖一踮,白裳翻飛之際,便攥著他的拳將人整隻胳膊捆到了身後箍住。
隻是這人被鉗住了一隻胳膊,竟然猶不死心,側過身來還要再戰。
容箏嘟囔一聲“還來?”,實在被他逼得有些無可奈何了,自袖中甩出張黃符,啪地貼在他後腦勺上,見人動作瞬間滯緩下來,這才放了心地鬆開手去,仔細端詳起來。
這黃符雖然質量不咋地,但是對付這些邪祟來說功效確實是還可以。容箏摩挲著下巴,繞著這人轉了一圈,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那還真是奇怪了,那那股莫名熟悉的感覺究竟是從何而來呢?
他走到哪,這人眼珠子便跟著轉到哪,容箏不給麵地樂了一聲,走到這人身後撩起一簇亂七八糟的發,說:“我說這位戾氣頗重的老兄,不要光顧著給人家守基業嘛。人活在世上,最重要是自己活得舒心就好對不對?咱們這頭發也不知多久沒洗了,該清理的時候就要清……”
他說著說著,聲音戛然而止,竟是罕見的沉默下去。
他手指仍舊勾著朵花似的閒散勾著那縷發,指尖卻逐漸輕微地顫動起來。
容箏凝視著那道疤痕默了半晌,抬起眼,猶有些不可置信般,小心翼翼地說:“時……時楓?”
他指下烏濃的發被帶起,露出其脖頸側麵一道細細的梅花痕跡。曾經有人也是有這樣的傷痕的,那張布滿了梵文、已經模糊得辨認不清的臉竟在不合時宜的此時,與他記憶中的少年慢慢重合。
那年他飲下鴆酒,心死之際卻被衛時楓以一當千帶出了宮去。醒來時便見這人踉蹌背著他,狼狽行走在無人的荒山野嶺裡。
他看見自己一身的血,將這人純色的衣裳都給浸透了,他好似趴在一片移動的血泊裡,隨這人蹣跚的步伐磕磕絆絆地在彤雲中起伏。
“殿下,你、你撐住……”
耳側傳來的聲音微弱,容箏艱難地轉著眼珠,看見他頸側不知何時被印上了梅花狀的傷痕。
“這是長虹軍……”容箏瞧著瞧著,癡癡地笑起來,氣若遊絲地道,“長虹軍的梅花鏢。時楓,五年,五年啊。看見了嗎?好回報。”
衛時楓比容箏年長兩歲,十四歲參軍,十七歲便坐上長虹軍將領之位,五年來他嘔心瀝血,全部身家都賠給了軍隊買裝備,常被人嘲笑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窮將。
這年容箏沒反,他為帶容箏出來,卻是真的反了。
“殿下……我沒事。”衛時楓捂了頸側傷痕,卻有血自指縫間源源不斷地擠出來。他偏還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模樣,忍痛冷著臉,斷續地說,“長虹軍也是陛下的軍隊,他們……他們阻攔我出宮,也是應當的。”
容箏微闔的眼睫顫抖,伏在他背上輕笑出了聲,笑著笑著力竭咳嗆出來。
“毒已入骨,你縱使用儘萬般手段吊住了我的命,我也活不下來了。”唇邊咳出的黑漬如此紮眼,讓他心中生恨,他認命般無能為力地歎息一聲,拍了拍衛時楓肩頭,“且讓我去吧。”
“殿下先前與我說,人活一輩子,最不該認的就是命。”衛時楓卻是個犟骨頭,背著他一步步靴子都陷入了土裡,還是硬要往前走,“……我們到池霧山了,殿下,石前輩定有法子救你。”
容箏微怔,也隨他一並抬首看去。
此山四麵環水,雲遮霧繞,那蔥翠的山峰高聳入雲快要頂到了天上去,遙遙地望不見邊際。
“殿下,請原諒我不能再做你最鋒利的槍了。”
雨還沒散去,掛在樹梢頂上搖搖欲墜,間或落下兩滴砸到他輕顫的睫羽。許是被浸進了眼裡,容箏雙目不覺濕紅,闔了闔睫,精疲力儘地問:“你要去哪裡?”
“此去經年,”他聽見時楓的聲音響在耳畔,向來猶如林寒澗肅的聲音裡竟隱隱含了些他讀不懂的釋懷,“臣願您今後鳳凰涅槃,不要再被拘束在那小小的四角之天了。”
容箏驀地察覺出了不對,他掙紮著想從衛時楓背上滾下來,輕輕一推——竟然隻是輕輕一推,這曾孤身可媲美千軍萬馬之人,便被他這重傷之軀輕而易舉地推倒了。
“……”
他眼睜睜看著那曾經修長挺拔的身姿佝僂著倒下去,愣了片刻後,連滾帶爬地狼狽跪坐到衛時楓身邊,看著衛時楓身體顫抖,看著衛時楓猶如蝦米一般顫抖著蜷縮起來,看著那鮮血猶如湧不儘的血泉般被他一口一口從嘴中吐出來。
——他這才意識到,原來染紅了衣裳的,從來就不是他自己的血。
容箏倏地落下淚來,聲嘶力竭地吼道: “衛時楓!你起來,站起來!”
他想將衛時楓扶起來,可是他好沒用,那往常引以為傲的自己在此時竟同一個廢物並無差彆,他甚至都沒有力氣將衛時楓從地上拉起來。
“殿下,我隻是休息一會兒……隻是稍微地休息一會兒。”衛時楓聲音斷斷續續的,仿佛真的隻是有些累了,竟還笑得出來,“長虹是我親手帶出來的兵,我還要回去給……給他們一個交代的,我不會、我不會倒下。”
“你還回去?你還……”容箏氣急攻心,猛然咳出了血,他不管不顧地抬袖抹了,心想再臟一點也沒什麼,“你而今是大戚叛賊,太子同黨!還要回去?你不要命了?!”
“殿下並非叛賊,”衛時楓目光愈發柔和,林葉搖動,他手邊的落葉沾了血,越發地豔了,“殿下蒼鬆翠柏,是微臣竭儘一生追隨之人。”
“彆跟我講這些沒用的。”容箏拿那微不足道的力氣去拽他起來,“你起來,你死不了,你信我,你信不信我?不回去了,今後你我哪怕浪跡天涯也再不回去了,有的是地方大展宏圖……你信不信我?”
“信。”衛時楓忽然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反扯住他的袖,將容箏拉得伏低了身子,雙目直視過來,眼中淚殷紅而滾燙。
他猶似力有不足,生怕來不及似的急促地說,“東西……東西被我藏在了沒人能找到的地方,殿下你拚儘全力守護了……你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容箏不理會,抿著唇死犟著要將他拉起來,卻不防被他點了穴道。
衛時楓慘然一笑,收手回去跌伏在地上,說話的語速越來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小,“今日彆過,怕是再難相見了……殿下,我祝你兒孫滿堂,萬壽無疆……啊。”
那聲歎息逐漸地凋零下去,意識儘散前,容箏目光裡最後就是那雙眷念的眼,還有不遠傳來的一聲稚嫩驚呼——
“師傅師姐,這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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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符驀然震碎,衛時楓似是被他觸怒,回身便毫不留情射出了袖箭。
如此近的距離,容箏根本躲避不了。他默然立在那裡,也沒想躲。
袖箭“嗤”地紮入皮肉,容箏被這力道帶得禁不住退後兩步,腰間兩枚玉環叮當地磕碰起來。
磕碎了一室清寧。
衛時楓詭異地頓住身形,漆黑的眼睛慢慢地看向聲音來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