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裡漆黑森然,黑黢黢的仿佛沒有儘頭。
容箏從袖中掏出個火折子,拿傀儡線勾著點了牆壁上忽燃忽隱的詭異火燭回到手裡。待視野裡的光亮逐漸穩定下來時,他這才終於看清,這牆壁上,竟然是藏了些東西的。
大抵已是百年前遺留下來的壁畫了,惟妙惟肖地刻畫了飛蟲走獸與一群衣袂飄飄的江湖修士。許是年代久遠之故,壁畫上的顏色已有些渾濁,但不難從他們碧綠色的衣裳與身後背的相同劍匣看出,這是一個門派,或者說一個族群的人。
“沒成想探個山莊,”容箏輕嘖一聲,將火折子湊得離壁畫更近了一些,“竟然還有曆史要學。”
觀這壁畫上生機盎然的背景,該是生活在一片碧水青山的優美之地,修士們和樂融融,如同一團熠熠燃燒的焰,任何時候都是聚在一起的。他們會圍著篝火跳舞,也能毫不費力地剿滅一些攻擊人的猛獸,這般團結友愛,仿佛是一代一代傳承延續下來的血脈,曆久彌新。
寬大的衣裳隨走勢微微拂動,容箏高束的白發也自肩頭滑散下去,貼著身子微微晃動兩下,彷如一團飄蕩的雲。他看著看著,微微蹙起了眉,低喃道:“碧玉……山莊?”
他此刻基本能夠確定下來,這依山傍水之地便是大戚上京的前身——河是玉關河,那山的模樣也與他們在外看時靈山的大致輪廓不謀而合,那麼這群人,應該就是碧玉山莊的主人了。
可壁畫的風格到了後麵就有些不對勁了,那色彩驟然昏暗下來,連著天與地都成了一片虛無的混沌。火燒四野,濃黑的硝煙遮天蔽日,將整幅壁畫都渲染成了人間煉獄的荒誕之景。
而這壁畫中驀地闖入了新的角色,銀飾彎刀,瞧著像是異族人的打扮。他們成群逐隊,風卷殘雲般侵入了這山清水秀的美景,而那本是欣欣向榮的原居民竟在他們闖入後,分裂為了兩撥,自相殘殺起來。
蠱。
紫衣的異族人宛如黑暗裡幻化出來的神祇,浮於壁畫上空,高高在上地欣賞著這片人間煉獄。
而碧綠衣裳的修士們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死不瞑目。
那一天是……外族人的入侵。
壁畫戛然而止。
“碧玉山莊既已覆滅,那麼現在藏在這裡裝神弄鬼的那群人,又會是誰呢?”
容箏收回欲邁出的腳步,稍稍停滯下來,準備思考這幅壁畫的含義。
可牆壁兩側晃動的燭火驟然熄滅,便聽密室裡倏地響起利器刺破空氣的爆破之音,容箏眸色微頓,千鈞一發之際側身避過,隻覺眼前刹那掠過陣冷冷疾風,隨之而去的,還有一不小心便會取了他性命的利器。
那枚曳著寒光的袖箭削斷一縷蕩起的雪發,險之又險地擦著他鼻尖穿了過去。
容箏站穩身子後,舉著那點微薄得就快熄滅的燭光有些頭疼地往前望去。
前方已不再是一望無際的昏暗,那昏暗儘頭立著一扇門。
門前亦有一人,他手執長槍,鼻骨被削去,似鬼非鬼,臉上被烙印下密不可數的晦澀梵文,讓人無論怎麼努力都再也瞧不出那張臉的本來模樣了。
破爛的衣裳掩不住他令人汗毛倒豎的壓迫感,他仍舊微側著身體,維持著方才擲出袖箭的姿勢。
但那雙觸之生寒的眼睛,卻緩慢地,滯澀地,朝容箏轉了過來。
.
施挽月一劍劈開條血路,陸柏舟驚愕片刻便反應過來,眼疾手快地翻滾過去,扳動了機關。
西麵地磚“轟隆隆”地應聲而開,陸柏舟眼中露出了絕處逢生的喜意,招呼二人說:“快走!”
施挽月斬斷了機關扳手,也隨著陸柏舟一躍而下。
林瀟音駐守在密室外斷後,那骨扇的冷鋒奪命,掀了一圈頭蓋骨後旋飛回手中,他再不遲疑,緊隨其後地跳進密室。
地磚再度閉合。
許是被方才那一劍耗去了太多精力,施挽月甫一落地卻沒有站穩,氣力不足地在地上翻了一圈才以手撐地停了下來。
另外二人相比於她的狀態就明顯好上許多,尤其陸柏舟這人武癡似的,見她實力不錯,連帶著態度都比之前冷冰冰的模樣熱切上幾分,還知道問她一嘴:“沒事吧?”
施挽月搖搖頭,將滑出手中的沉瀟重新握緊,這才有些力竭地背靠著牆壁坐起,打量起來。
這地方說是密室,卻不太像一間密室,反而與她先前居住的客棧有些相似。
屋內陳設齊整,桌椅床一應俱全,桌上擺著茶壺與杯盞,還有一盞燃得旺盛的油燈,將這密室內照得燈火通明。
“很奇怪。”
林瀟音哪怕身處絕境依舊能維持住那身溫潤如玉的風度,他一手攥扇,一手沿牆壁細細摸索過去。片刻後,回身看向二人,“這地方溫暖宜人,倒更像是有人居住的房間,明明是個密室,甚至還布了張床。”
“還有那燭火。”陸柏舟下頜微抬,示意道,“連半截都沒燒過去。”
似乎時不時就會有人進來替換一支似的。
“這地方不對勁。”施挽月冷靜地環顧周圍,不能錯過任何一處疑點,“需得謹慎一些。”
外麵的機關被她銷毀,但密室左麵的牆壁上竟然還有一杆一模一樣的機關扳手,想來這竟然是個雙行道,從內從外都能開。
隻不過若此刻開了機關,等待他們的便是羊入虎口了。
“雖然毀了機關,但說不好還有沒有彆的入口。當務之急,還是先療傷恢複一下體力最重要。”陸柏舟拿刀遠遠地敲了下椅子,見並無異動,鬆下口氣坐了下去,自然而然地便伸手拎了茶壺,往盞中倒,“這茶壺裡竟然還有茶,你們若是……”
“柏舟!”
“彆喝!”
觀察四周的二人同時扭過頭來喝止,林瀟音甚至已於短短瞬息間閃到了他身前,抓住了他手腕。
施挽月終於明白這股令人後脊發涼的詭異感是什麼了,這地方越是溫暖和煦,便越讓人沉溺,越容易於絕境中升起希望,從而卸下防備。
致命溫柔鄉啊。
“乾什麼,我想說你倆若是觀察完了,也過來看看這裡的水有無問題。”
陸柏舟嗤笑一聲,抽出手來,穩穩放下茶盞,說:“我也便是倒出來研究研究,你倆作甚那麼激動呢。”
“我還以為……”林瀟音默了片刻,搖頭一笑,釋然道,“沒什麼,柏舟無恙便好。”
他說著從袖裡掏出隻瓷瓶,拔了塞口,指尖於瓶口輕點,倒出些白色粉末來,敷在了傷處。
陸柏舟也同樣如此。
林瀟音將瓷瓶遞了過來,對施挽月柔聲說:“施兄,這五方散能止血,敷一點吧。”
施挽月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比他倆加起來都多,桃色鮮潤的紅衣被劃得破爛,有些甚至刮破了裡衣,露出其下勝雪似的光澤。
細嫩得根本不像個男人。
林瀟音微微一愣,不自在地飛快挪開了目色。
“多謝。”
施挽月也想保住自己這條小命,當下不客氣地接過來敷於傷處。
她邊弄,邊想著那些惡鬼究竟從何而來,想著想著,便自言自語似的開口問道:“那樣龐大的群體,雜亂無章的身法,顯然是從未經過特殊訓練的野物。這噬人飲血的東西數之不儘,若真有人幕後操控,又是如何能夠馴服並控製這群怪物的呢?”
“會不會是,”林瀟音目色凝重,發現了什麼似的將盞端過來呈給施挽月看,“……蠱?”
施挽月朝那盞子投去一瞥。
這茶似乎還溫熱著,茶香嫋嫋。盞中漣漪微漾,浮著層嫩綠的細葉。
林瀟音指尖探進去,將那層浮葉撥開了豁口。
施挽月順著望下去,目光透過波蕩的茶水,看見了盞底。
那裡密密麻麻地鋪了一層……白色的小卵。
“……”
瓷盞呈灰白之色,若非有林瀟音的提醒,施挽月決計不能立刻發現。
她胳膊上立時泛起了雞皮疙瘩,隻覺一陣惡寒地挪開了眼去,說:“將人逼到絕境以為天無絕人之路,趁其不防下蠱煉為己用……真是歹毒。”
“可子蠱唯有孵化後方能受母蠱操控,”陸柏舟冷聲道,“蠱蟲均有實體,可我們方才斬殺了那樣多的怪物,卻沒有見到哪怕一隻蠱蟲。”
“正是此處令人費解,”林瀟音也覺得奇怪,將盞輕放回桌上,說,“但若不是蠱蟲,我也實在想不出他們還有什麼法子能夠操縱這樣龐大的群體了。仔細想想也隻有當時那迷煙可疑,可那迷煙的用途卻是令人滯緩遲鈍,內力流失,出現在那些東西之後,應與之並無關係。”
“不,”施挽月說,“還有一人最為可疑——程江。”
“程江?”林瀟音目光微動,說,“可他全程僅與容道長算得上近距離接觸,且之後便被容道長帶著一同被關進了密室。那些怪物是他們掉進去後才出來的,他還要應付容道長,想來並沒有機會控製怪物對我們下手。”
“下蠱並不需要近距離接觸,且操控那樣浩大紛亂的群體,已是人體精神力的極限所不能承受。”施挽月指尖摩挲著劍柄,睫羽微垂,隱在昏暗中的眼瞳色若琉璃,晦暗不清,“我的意思是,中蠱之人並非那群怪物,而是我們。”
她抬起眼,靜靜地凝視著二人。
“我們中的,是幻蠱。”
幻蠱下入體內即刻成熟,子蠱孵出隱於人頸處吸食動脈之血,同時會讓人眼前產生幻象,且那幻象極度真實,受傷得傷,受死得死。
自他們與程江相遇那刻伊始,蠱就已經悄無聲息地種入了體內。
“若想排出子蠱,除卻刎頸自戮,”她那雙眼睛看來時實在惑人,仿佛昏暗燈火下藏匿的瑰寶,“便隻能找到母蠱,引子蠱受召而出。”
三人目光同時看向牆壁上的機關扳手。
母蠱?還能在哪裡。
要引出幕後之人,意味著此時此刻,他們得親手打開機關,放那轉瞬就能將他們吞噬殆儘的怪物進來。
“諸位。”
施挽月鬆了指,沉瀟頓時不受控製地朝地麵倒去。
“走到如今這一步,你我皆已竭儘全力。若此為幻象,閉眼即破。”
劍落在地上“當啷”一聲,她鬆懈下了全身戒備靠著牆壁,闔上睫羽,竟是輕輕地笑了:“……若此不為,那你我今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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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眼睛染著殺伐之氣,更帶著與生俱來的鋒銳與冷傲,即便他已由從前變成了如今這般麵目全非的樣子,看過來時,仍然讓人遍體生涼。
“哎哎,”容箏眸光細細地繞著他打了圈轉,攏起袖子,竟跟嘮家常似的,“彆拿那種眼神看我啊,整得咱倆有仇似的。這樣吧,咱倆化敵為友,你放下槍讓一下,我去打開那扇門,然後咱倆一起出去過瀟灑快活的日子去,兄台意下如何?”
密室裡涼颼颼的,讓人像是置身於冰窖之中。那人也生得像塊冰,與這冰淩淩的地窖極為契合,對容箏這一連串的示好不搭不理,冷峻極了。
“唉,你說你。”容箏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他,“油鹽不進呢怎麼。”
——油鹽不進的人聽完這話立馬進了,他速度快得驚人,容箏眼前隻餘他留下的道道殘影,甚至因那速度太快,殘影都宛如分身一般凝出了肉眼可見的“實體”。
好像上一刻還遠在天邊,下一瞬,就近在眼前了。
容箏目色凜然,下腰後仰避開了刺來的槍尖,那銀槍劃破著空氣獵獵作響,容箏挺身翻手將那槍尖撥開,袖中銀絲倏出,纏住了銀槍槍身狠狠一帶,將銀槍從人手中帶得甩飛出去。
“很好。”
他躲避那毫無凝滯襲來的拳風之時竟還有功夫微笑,拋起火折子瞬息與人過了兩招,火光頃刻照亮密室頂部,容箏抽了個那人換拳的空檔怡然自得地說。
“現在你我都沒有兵器了。”
他趁其不備屈腿將人掃頓在地,玉白的手穩穩當當握住了火折子,含笑道:“袖中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