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活著的時候被人生生扒掉了麵皮。
那一刻的衝擊無疑是巨大的,所帶來的震撼與悲痛將施挽月有生以來的認知全部傾覆了。到底是什麼人能夠殘忍至此?
她看著麵前血肉模糊的臉,有什麼話啞在嗓子裡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來,隻是眼前模糊,似乎生理性地泛出了驚恐與悲痛的眼淚。
她第一次嘗到了恐懼。
身側便在此時伸來一隻手。
潔白的衣袖宛如浮雲般與她擦身而過,容箏鎮定地走到她身前,蹲下身攙著血人抬起的胳膊,說:“你不要怕,我們定會帶你出去尋最好的郎中醫治,也會帶你去見你的女兒。你放心,她很好。”
是嗎?
可是施挽月卻一眼看出,程江活不長了。
他腰部以下被齊齊折斷,那血止都止不住,從裂縫裡跟個小湖泊似的汩汩往外冒。他的臉皮被生生剝去,甚至鼻骨已經碎裂了,兩枚眼球顫巍巍地擠在眼眶凹陷進去的地方,恐怕一不小心就會掉出來。
他已經沒有活路了。
現在為什麼還能吊著一口氣呢?
是因為,還在思念著女兒嗎。
施挽月死咬著牙,沒讓眼淚落下來。她看見那麵目全非的血人竟好像鬆了口氣般,裂開模糊的嘴顫巍巍地笑了一下。
“是嗎?那就好……”他說完後,費力地喘了兩口氣,續道,“這群惡、惡魔……我知道他們在哪裡。能否背我一下,我給你們指路……”
容箏沉默地背過身來,將他馱到了身上。
施挽月是站著的,她看不清容箏此刻的神情。那晃動的碎發遮住了他的眼,隻露出截高挺瑩白的鼻梁,但那蒼白的唇線卻是緊緊抿著的。
程江渾身的血將他潔白無瑕的衣服染臟了,也將施挽月平靜的內心動蕩得震顫起來,她上前一步,含著淚小心地將老伯那雙如同殘枝敗葉般吊在腰下晃悠的雙腿扶住,對容箏輕聲說:“走。”
他們又回到了那間廟宇。
氣氛很沉重,一路上沒人說話,除卻山莊內呼呼陰森的風聲,便靜得隻能聽到那響在耳邊愈漸厚重的痛苦喘息。程江趴伏在容箏背上,跟一具殘破的屍體幾乎已經並無兩樣。
“對……把白骨移開,桌案下麵有一個機關,鑽進去一個人按就好了。”程江每一句話都說得分外艱難,他死死攥住容箏肩頭的衣衫,說話的聲音像是隨著喉間震動從嗓子裡生生磨出來的,就連兩隻眼球都因太用力而瞪得凸顯出來,“你們……誰去?”
林瀟音與陸柏舟將骷髏堆推散了,那些骷髏就像流散的沙堆般一具接著一具滾動下去。案台下麵是空的,最裡的角落處確實有著一枚金屬扳手機關,但是裡邊很窄,需要人蹲身過去。
施挽月剛準備彎腰鑽進去,便被容箏伸手攔了。
“你彆動,”他左手背後,躬下身時將程江扶穩了些,“我去。”
容箏的聲音沉穩有力,明明是個時常不著邊際的臭道士,卻不知在此時哪裡來得那樣大的定力,好像他一出口便能穩定下軍心似的。他伸出手,瘦長指節即將夠上那機關扳手時,有個人突然動了。
——程江在他背上詭異地裂開了笑臉,那雙已然被折斷的雙腿在此時竟然如同被什麼東西操控著一般,以一個極為詭異,甚至稱得上完全違背人體結構的扭曲弧度,自膝蓋處反方向彎下去,踩到了桌案下,一塊不起眼的地磚上麵。
骨節不停地哢嚓破裂,伴隨著地磚下沉的聲音令眾人聽得毛骨悚然。他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便覺眼前猛地地動山搖,那桌案下麵的地磚竟然頃刻開出了豁口,黑黢黢的洞底將容箏連同他死死拽著的程江一並吞沒進去。
“容箏……!!!”
施挽月驚愕地俯下身想去抓他,指尖卻隻能無力地擦著那縷下墜的白發輕飄飄地過去。
地磚轟隆闔上。
施挽月隨衝勁跪坐在案台邊,這瞬息間發生的事情著實令人始料未及,她始終隱忍的淚珠無意識地跌出眼眶,心也由此寸寸冷了下來——容箏平日不動用內力恐怕並非不想,而是不能。
若此番因替她涉險之故而出了什麼事,她恐怕……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施兄!”林瀟音奔過來,伸手將她扶起,“不要緊吧?”
陸柏舟蹲身貼近地麵,屈著指節在地磚上敲了敲,所回饋出的響動空曠,更證實了眾人心中猜想。
“空的,下麵有密室。”陸柏舟聲色冷然,“沒想到這老頭都已經成了這副模樣,死前還想拉一個墊背的走。”
“隻怕那人並非真正的程江——容道長此番有難了,我們還需儘早找到他。”
林瀟音神情凝重,扣動了扇柄處微小的機關,便聽“哢”的一響,那本該脆弱單薄的扇尖上卻倏然冒出了寒光凜凜的鋒刃。
“在此之前……”
施挽月拔劍出鞘,雪亮劍尖被屋外攝入的光線一照,映冷了她的眼。
“先要解決這群麻煩了。”
她長發拂動,衣袂翻飛間反手一握,長劍驀地挑飛了直襲麵門而來的暗器。
林瀟音與陸柏舟不約而同地緩慢朝她聚攏,施挽月長劍橫於胸前,抬眼而去——
門外鬼影叢生,一具具無臉怪物麵目猙獰,裸露著森然白骨與焦黑血肉,宛如黑雲壓境,低吼著、咆哮著,或跑、或爬地向這座廟宇極速逼近過來。
他們成群結隊,那些低沉的嘶吼聲裡隱含興奮與激昂,仿佛麵前擺著什麼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食物。
食人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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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起的煙塵伴著碎石激到地上濺起,容箏背朝地重重磕在地麵之前,用力將程江甩飛到上麵,拿自己給人狠狠地墊了個底。
“咳……”
四麵近乎黢黑,唯有牆壁上兩盞燭燈跟鬼火似的閃爍不斷,空氣裡彌漫著一股血腥氣混雜著令人反胃的塵土味道。他被程江砸得淤出一口老血,躺在地上咳了半天,久久沒能動彈得了。
但程江狀況也好不到哪去,落下來後就伏在他身上不斷顫抖抽搐,著了邪似的,嘴裡不停地湧出了白沫,流蹭到容箏染血的衣袍上。
但容箏並未嫌惡,他仰躺著緩了幾息,將程江小心地從身上挪推下去,隨後撐著地麵坐起身子,去觀察那蜷縮起來不斷抖動的人。
程江方才回光返照之後,此刻又如同一個瀕臨將死之人,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
容箏隱沒在黑暗裡端詳片刻,可以確定的是,這的確就是程江本人。
“殺……殺了我吧……”
他看起來痛不欲生,喉嚨中掙紮著磨出了沙啞的哽咽,就像乾涸的枯澤,直到再也發不出一丁點聲音。那眼球已儘數接近猩紅,呆怔地凝望著黑暗的上空,連淚都流不出來了。
他已受了太多折磨。
容箏睫羽微垂,眼中悲憫。他抬手時,雪般的袖隨動勢輕輕地晃蕩開來。
“你為蠱毒所控,所作一切皆不怪你。”
他的聲音很輕,仿佛慰人入眠的良藥般溫柔安寧,那手指也是的,攜奪命的銀絲割斷人脖頸時,也依舊如他動聽的聲音一般輕,輕得幾乎就要聽不到了。
“大戚七十年風起雲湧,致爾等百姓民生凋敝、難能順遂,是燕家……”
他濺了血的指尖顫抖,收袖正身時若雪雲湧動,沉默著,朝化灰而散的程江磕下頭去。
“……對不起你。”
白紅儘染的寬袖垂落在地,宛如紅楓碎於雪上。
煙塵飛散的角落裡,出現了一隻翻倒的蠱蟲屍體。
隨後容箏站起身來,決然地轉向了那看不見儘頭的黢黑之地。
施挽月閱曆不足,經驗太少,她不知道。
入局,方能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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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頭似人非人的怪物露出鋒利獠牙撲上來時,廟內四角猶如受到了感應一般,竟同時由孔洞中向外噴射出乳白色的煙霧。
施挽月抬劍一擋,卡在怪物齒間,飛起一腳將其踹開,手起劍落,將它斬成了兩截。
但也就是這瞬息的空檔,不慎吸入了煙霧,頓覺血液滯緩,心跳都好像在此時減慢下來。
“不好,這迷煙能讓人內力流失!”陸柏舟一刀劈開頭怪物,捏住鼻子悶聲道,“我們得出去!”
“可這數量如此之多,攔住了去路。”林瀟音抬袖遮在臉前,右手穩穩接住了飛懸回來的扇子,“想要出去,唯有殺出一條突破口了!”
不遠,三具被割了頭的怪物應聲倒下。
施挽月眸色冷凝,極速思考著。
那些東西猶如排山倒海,源源不斷自外邊襲來。哪怕出了這間廟宇,隻要還沒逃出這座山莊,就永遠都會被這些怪物包圍,遲早力竭而死。
看這些東西輕車熟路朝廟宇攻來的樣子,想必已經如此進行過無數次。那些闖入山莊之人多半武功高強,極為自負,卻仍然隕滅於此,顯然就是被這群東西圍攻致死。
他們都死在了這間廟宇裡,因此白骨累累,猶如屍山血海。
施挽月彎腰後仰,身體在那一刻柔韌得驚人,她飛揚的發絲沒能躲過利爪侵襲,被截斷在帶起的勁風裡。施挽月凝神思考著,上身彈起,橫劍掃出——那凜然劍光聚為實質,連揮數道,竟猶如能劈開天地一般猛然將那怪物劈成了散落的肉塊。
可大戚七十年將碧玉山莊列為禁地,哪怕總有人按耐不住擅闖進來,也多半是一個兩個零星之數。換句話說,這無窮無儘的、宛如自地獄裡爬出索命的怪物,究竟從何而來?
怪物越積越多,猶如施挽月心中無儘的疑問般幾乎要將他們吞噬殆儘。施挽月起劍橫掃一圈,剛炸出的豁口緊接著又被更多的惡魔填滿——這讓她身上很快便多出了一道道猙獰的傷口。
她風寒未愈,內力流失的速度比血滴落得還要快,這層層無儘的怪物彷如惡鬼般將他們團團圍住,隻等著眾人露出一個微小、卻足以致命的破綻。
屆時,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失誤都足以要了三人的命。
“柏舟,施兄!”卻聽林瀟音百忙應付之中三兩下解決了兩個撲去的惡鬼,揚著嗓子喊道,“這樣下去恐會陰溝翻船,我們不如先找個地方躲一下避避風頭!”
這問題方才她便想了,這些怪物目標一致,顯然是有人背後操控——既然由人操控,那麼不論走到哪裡,都會被幕後的那雙眼睛緊緊盯著,窮追不舍。
除非,去一個他們即便知道,也進不來的地方。
施挽月劍光掃出時目色微頓,自炸碎的肉塊罅隙中看見了迎風擺動的黃布。
那下麵藏著方才容箏未能扳動的機關扳手。
或許,還有一間密室能夠救他們的命。
施挽月擊退一怪後疾退兩步,豎起沉瀟立於身前念了兩句訣。
劍身震顫著發出錚鳴,似是渴望這一刻已經渴望了許久。施挽月發絲無風自動,猝然睜開的眼眸裡醞釀著濃厚的冰冷殺意,刹那好似銀河逆轉,天地倒懸——
沉瀟劍身倏然漾出了光華,她袍袖鼓動著飛起,如玉臉孔被那雪光一映猶似天人,頃刻間耀眼得不可逼視。
揮出那一劍前,施挽月冷漠地想。
但願那不是引人上鉤的空殼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