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雲舒,窗外月色憐人。
施挽月烏發似潑墨般自肩頭傾灑下來,轉瞬便將她巴掌大的臉裹住。
她折起發帶,說話的時候語氣很輕,沒有刻意偽裝成男子時,一把嗓子便像煎爐時晾溫了的水,輕攏慢撚,柔潤溫和,毫無攻擊性。
也不帶絲毫感情。
“這裝了迷香的香爐,和姑娘發上的金簪一樣。”施挽月素手捋著發,“都是姑娘這位範情郎送的吧?”
程鶯鶯還欲辯解:“不是的,這爐子是我帶來的……”
“既是審案,有些話我便開門見山的說了。”施挽月抬眼瞧著她發抖,“依姑娘家境,莫說你發上這枚造價不菲的金簪,便是那鼎匠心巧思的香爐也是難以買入的。”
她見程鶯鶯目含水光,怕得將唇咬出了血,轉身自桌上倒了杯茶。
“程姑娘,你說得不錯。你我皆為女子,我可以懂你。”施挽月將那盞茶放到程鶯鶯顫抖的手裡,說,“一炷香之前我在房中沐浴,趙捕頭帶人踹門時,我甚至隻著了單衣。我懂你這種羞憤悲哀的心理,但我同樣也要跟你說,我們女子不需依附男人而活,也無需為任何人犧牲自我。那樣不值得。”
施挽月自小便與師傅師弟住在那座名為池霧的山裡,每日除了逗弄花鳥魚蟲便是練功習武。那座山上的所有生靈都給予了她足夠的尊重,她從不知道民間女子所拘所擾是為何物。
她酌酒對弈,品茗焚香,夏夜臥溪聽蟬,冬日掃雪葬梅,憂時匿於亭中借月撫琴,閒時踩上枝頭舞劍揚花……這十七年來自我意識的成型,皆源自於她心之所向。
她是自由的,但更多人不是。
程鶯鶯流著淚小口小口地抿茶,隻是搖頭。
“你既不願親口將事實揭明,我便鬥膽猜一下。”施挽月垂眼不看她,怕看了便不忍再說,“若我所料不錯,這位戶部侍郎家的公子範昭,該是與姑娘你‘情意相投’。但你們雙方家境懸殊,想要走到一起極為困難,遂也不敢讓父母知曉。且這位範公子既能將你約到客棧,想必理由中也一定拿了父母之名來壓你,上京人多眼雜,你彆無他法,隻能答應他私下相會。”
“你雖同他相見,卻也不願同他親近。”施挽月說,“範昭約你出來本就存了齷齪心思,所以你晚間餓時,他並沒有一道陪同你去一樓用食,我說的可對?”
程鶯鶯眼淚滴落到盞裡,動了動唇,捧著茶沒有說話。
“姑娘聰慧,想必也猜到了,範昭便是趁此時機將迷香撒入香爐——他怕你發覺,便隻能先假借安神之名贈出香爐,之後再趁你不備放入迷香。”
施挽月眼中沉靜,帶著點風雨欲來前的冷寂,“但你對他滿心愛慕,哪裡防得了這些門道,進屋歇下後便沉沉睡去,著了他的道。”
“不……不該是這樣的,他看我的眼神清明,平日從未對我起過歪心思。”程鶯鶯搖著頭執拗道,“我醒來後屋中昏暗,再見他時他便與那陌生男子扭打在一起。他還喚道‘鶯鶯,拿花瓶’……他是想救我的。”
“狩獵者,向來講究一擊必成。”施挽月闔了窗,擋了嗖嗖卷入的冷風,“他父親是官場之人,行為舉止被上百雙眼睛日日盯著,他便是風流浪蕩,也不會傻到露出端倪遭人詬病。”
“而你本就心軟屬意他,待他生米煮成熟飯後,再拿柔情蜜語搪塞你一番,身子都歸他了還不是任他搓圓揉扁隨意拿捏。”她壓著窗欞,將花窗關了個緊,“女子名節曆來都是頭等大事,他就是吃準了事成後你既不能說破,也不敢報官。”
“反而是莊壽——那名被你殺掉的江湖人,”施挽月轉過身來,一字一頓地說,“他才是真心實意想要救你。”
施挽月問過小二,莊壽沐浴後房間卻為何不見浴桶?原是莊壽曾親自將浴桶歸還,時間,正好便是程鶯鶯下樓用食之時。
由此猜測,程鶯鶯下樓用食時,範昭趁機摸入她屋中,被歸還完浴桶的莊壽發現。
待範昭走後,莊壽進屋察覺了異樣,開窗想將迷香倒掉——豈料這時,房間的正主程鶯鶯回來,莊壽無從解釋,便將倒了一半的香爐擺回桌上,藏到了床底。
花窗因此而開,程鶯鶯醒來後發現第三人卻沒有聽見開門的響動,也是由此而來。
“程姑娘隻因與範昭相識,便毫不猶豫選擇相信了他。”施挽月說,“實是荒謬可笑。你方才說我若與你陷入同樣境地,也會因定見而袒護容箏。”
她搖了搖頭,失笑道:“我這人向來公允守正,且不說容箏此人油腔滑調嘴裡沒個真話,便是他……”
話未說完,她睫羽微顫,忽然頓了頓。
倘若她真有一天遭此劫難,與程鶯鶯陷入了同樣難擇的境遇。
……
她會毫不猶豫地相信他嗎?
.
程鶯鶯見她語氣遲緩,末尾處凝滯停頓,便知道施挽月並非表露出來那般冷酷無情。
她大著膽子抬眸看了一眼,見施姑娘春花玉麵,天香國色,垂眸思慮時眼尾稍勾上挑,睫羽微抖時美目婉轉流光,春色乍泄,好似桃花流瀲,閃爍其間。
程鶯鶯怔怔看了須臾,待施挽月有抬眸傾向時方才如夢初醒,慌張地閃開了眼睛,隻想這美人竟如神靈般驚豔,直讓人望而生畏。
燭影微晃,施挽月稍稍側首,青絲便隨動作流淌般下滑。
她停了一會兒,注意到程鶯鶯透過油燈在偷偷地瞧她,便將發帶重新係好,言語也隨縛緊的長發漸生冷意:“世間事便如棋盤風波詭譎,稍有不慎便至萬劫不複之地。我孤身入逆局,能信任的,隻有我自己。”
“可是施姑娘……”程鶯鶯終於囁嚅著開口,“他平日對我那般好,連流蘇金簪都舍得相贈予我,又怎麼會害我呢……”
施挽月聞言,下意識瞥了眼她發上搖晃的流蘇,一個戶部侍郎的兒子隨意便能送給“獵物”個金造的簪子,他平日裡的花銷又該有多揮霍無度?
隻怕這上邊兒一層一層數上去,是沒少從朝廷裡撈到油水。
欲攘外先安內,皇帝老兒連身邊臣子都看顧不好,便想伸長了手來夠江湖事了。
“知人知麵不知心,姑娘。”施挽月了然地哂笑道,“我知殺人實非你本意,隻要你配合六扇門揭露事實,我相信律法會還姑娘一個清白的公道。”
程鶯鶯諾諾地不說話。
施挽月口乾舌燥,隻覺從來沒有辦過這麼棘手的案子,她緩和下態度,徐徐地說:“程姑娘,範昭若是真心愛惜你,是斷做不出這等糟踐事的,這關乎到一名女子的貞潔清白。倘若你真便不在乎這些身外名節,也該想想你的父親。你一力擔下了罪責,肇事者逍遙法外,而你那拚命賺錢養你的老父親卻要承受這失女的苦痛。”
“姑娘,”施挽月稍稍垂睫,凝視著默不作聲的程鶯鶯,“你真的忍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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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扇門的捕快將程鶯鶯和混在一樓人堆裡心驚膽戰的範昭帶走時,容箏正吊兒郎當地靠在桌角和趙成聊閒。
他渾身的重量都似抵在了身後桌沿,雙手自後撐著桌,長腿懶懶微曲,新雪般的白衣也耷拉在桌角凳麵垂泄下去,一副極其散漫怠惰的模樣。
忽然不知與趙成說到了什麼,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他側眸彎唇時餘光掃到了正走下樓的施挽月,於是招著手朝她笑了一聲,雪袖在空中輕輕地蕩悠:“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施小公子,了不得,這嘴皮子的功夫越發長進了。我見那姑娘這般堅決,還以為你便是磨破了嘴也說不動她呢。”
“程姑娘性情中人,”施挽月斜著眼睨他,“比不得某些偷奸耍滑的,還要人拐著彎摸底。”
“本道長兩袖清風孑然一身,”容箏笑眯眯地攤手,雙眸純澈,彎得像月牙兒,“能有什麼底?”
施挽月不欲與他虛與委蛇,倒了杯熱茶潤嗓,便說:“趙捕頭。”
“公子,”趙成恭恭敬敬地垂著首聽,“您還有什麼吩咐?”
“吩咐倒是沒有,就想問一下,這無端被卷入此案的莊壽,屍體將如何處置?”
“莊壽自上京舉目無親,浪跡江湖也不知他身居何地。”趙成琢磨了一下,說,“應是扔到城郊亂葬崗,讓野狗吃了吧。”
“嘖,”容箏搖著頭歎息:“救人給自己救死,最後還要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真是好生可憐。”
“唉,公子,您也知道。”趙成無奈道,“江湖有江湖的生死定論,本就不歸朝廷管的。”
說話間,莊壽遺體被人裹著白布抬了出來。
堂內人還沒趕淨,還有遠遠地躲在二樓角落處看熱鬨的。容箏直起身子,玉竹般纖瘦的指節捏上白布,在眾目睽睽下將其揭了。
莊壽麵色灰敗,雙眼緊閉,血汙也未擦淨,死得不能再死了。
容箏捏著鼻子,長籲短歎地將白布再蓋回去,雪睫抬起時無端端與施挽月窺探而來的目光撞個正著。
空氣裡莫名碰撞出微薄閃電流竄般的意味,在二人的無言對視間一觸即發。
那桃花眼中隱晦的笑意未消,容箏眼皮微掀,流轉旁側對趙成等人說:“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