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景一十年春,上京城郊,亂葬崗。
約莫已至寅時,天空中烏雲壓境,眼看著又要下雨。
此處是城郊外一不高的土坡,因長年累月地投放屍體又被命名“死人坡”。這裡草木凋敝,荒無人煙,林野間陰風陣陣,細聽好似還有猛獸低鳴嗚咽,著實叫人頭皮發麻。
兩名精壯結實的六扇門捕快扛著一蓋了白布、輪廓起伏的擔架,正彎了腰,想將擔架上的屍體投到井裡。
這處井口想必早已荒廢多年了,外沿纏繞著枯死的焦黑藤蔓,內裡黑漆漆的看不見底。那機靈一些的男子抬著擔架重的一頭,“呼哧呼哧”地正要往裡倒,忽然聽聞森野間響起了衣袂飄動的詭異聲音,摻著嗖嗖妖風,活像撞了鬼。
“哎!劉二,”李三能汗毛直豎,“哐當”將擔架往下一放,“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他這邊一鬆手,劉二那邊無法支撐,擔架上的屍體便骨碌碌地滾了下去。劉二嚇得一跳腳,強行抬著頭沒敢去看那滾到腳邊的死人,顫巍巍地哆嗦著說:“什麼……什麼聲音?”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聲音,”李三能膽子稍微大一些,強作鎮定,將手摸到了腰間長刀處,“就像……”
話未說完,風雨欲來!隻聽林野間風聲大作,枯死的草木斷枝像是憑空活了過來,在風動裡簌簌震顫,牽動著拉扯著,仿佛整片死林裡的魂魄都像於頃刻間從墳地裡爬出,尖叫著、哀嚎著……
“還我……”
“命……來……”
那副困倦的嗓音忽然無聲無息地冒了出來,第一下聽,像是遙遙響在千裡之外,再一回想,卻又仿佛近在耳邊般清晰透徹。這林中回蕩著他繾綣而又陰柔的笑意,時遠時近,忽高忽低,令人毛骨悚然。
劉二已經怕得不行了,手抖如篩糠。他刀落到地上,低頭去撿,便看到那死人莊壽淒厲的慘相。他嗚咽一聲,顧不得找刀,伸手去扯李三能想叫他快跑,豈料抬眸時竟又看到了令他魂飛魄散的一幕——
白衣的影子像自屍山血海裡來,宛如鬼蜮裡死而複生的幽靈般,冷生生地“吊”在那空中,恰此時電閃雷鳴,他雪發白衣,便連臉孔在被閃電照亮的一瞬間都慘白得驚人!絕非活物!
“鬼……鬼啊!”
劉二褲.襠一涼,也顧不得拽同伴了,尖叫一聲屁滾尿流地跑下坡去。
李三能被他叫得驚慌失措,後退時不慎又踩到個嘎嘣脆的骷髏頭骨——當下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嘴裡發出野獸嚎叫般的怪聲,連滾帶爬跑出了荒林。
待二人皆去,又過了須臾,林中動靜才慢慢地靜止下來。
風聲漸小,雨也沒落,不大的林裡響起了輕輕的咳嗽聲,細細一聽,卻竟與方才那找人索命的白色吊死鬼出自同個嗓子。
“真是……”
容箏脊背微躬,扶著身旁歪歪斜斜的死樹喘了幾聲,這才慢慢地直起身子,作法似的一抖寬袖,將遍織死林的“妖器”收了回來。
那“妖器”簌簌回收時經月光一照,整片林裡密密麻麻地泛起了極微小的瑩光,這些死木枯枝被瑩光蛛網一般地纏著,再在容箏抖袖間極速地流動、疏散。
原來方才牽扯著整片林子興風作孽的,竟然是一根根極細的線。
“還好趕上了,”容箏將傀儡線全數納入袖中,拍了拍衣上沾的灰,邊嘟囔邊朝井邊走,“得虧是本道長神思敏捷,這要換個彆人不出個損招還想毫發無傷從六扇門搶人?明兒個我就得挨通緝!”
他走到井邊,賊好心地將莊壽又端端正正擺回擔架上,然後運起內力“欻欻”點了莊壽天突穴和會陰穴,末了又自袖中掏出個小盒,撚了顆黑布隆冬的藥丸塞入莊壽嘴裡。
待這些全都一氣兒做完了,他才累怏怏地坐到井口邊蹺著二郎腿等。
“行了,”容箏眼瞅著莊壽灰白灰白的手指動了動,人卻沒睜眼。他玩味地瞧著,換了條腿蹺,托著腮懶洋洋地笑道,“知道你醒了,還有什麼好裝?要不是本道長啊,你早便頭朝地下去重新做人了。”
“……”
莊壽憋不下去了,在猛烈的驚雷聲裡倏然坐起,這聲炸響令他宛如溺水之人重見天日般深深呼吸著荒林空氣,他縮緊十指,死氣沉沉的眼皮遽然掀開!
容箏抬眼望了望光打雷不下雨的天,又垂下眼皮看了看莊壽此刻膚色灰敗、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忽地笑了:“而今總算見到個鬼得跟我不分上下的人,本道長真是倍覺欣慰。”
“為什麼要救我?”莊壽白得發紫的膚色並沒有隨著空氣湧入肺中而慢慢恢複,他舉起手借著昏光看了看,其貌不揚的臉上露出了悲戚神情,“我本就沒抱幾分活下來的希望。”
“你挺行啊。”容箏拋著小盒,戲謔他,“吃了氣血丸,又使了閉氣訣,後腦勺的傷都快愈合了吧。你為這招金蟬脫殼不是準備得怪全乎嗎?怎麼現在反而說不抱希望了?”
“如若碰到施三那樣的人,”莊壽冷冷地說,“他眼光毒辣,我決計是無法成功脫身的。”
“她沒過來驗你的屍,”風吹寬袖,容箏聞言輕笑,“就是給了你一條活路。”
“……是他查的我?”莊壽不可置信,“不可能,憑借宸王府一案我便覺出他非池中物,怎麼會看不出……”
二人眼光一並順著他的話往他左胸埋入的瓷片看去,那瓷片紮得雖深,卻偏離心口三寸,並非致命傷。
“程姑娘心慈手軟,”容箏攏著袖微微歎息,“是個好女孩。”
“她……”莊壽拿了劉二掉的短刀,死咬著牙,將瓷片挑了,“她既是受害者,但願不會牽連到她。”
話方說罷,他又抬起頭來,小眼中露出精明的神色,警惕道:“我自以為天衣無縫,你們究竟是如何看出來我是詐死?”
“我在大堂十幾雙眼睛的凝視下揭開蓋著你屍首的白布時,的確察覺到了一股銳利的殺意。但那殺意卻不是衝你來的,那女子是誰?”
容箏等了一會兒,見莊壽不答,便又漫不經心地拂了拂袖,笑道:“我看你舒舒服服地沐了個浴,這出戲,得是臨時起意吧?範昭真是給你送了個天賜好時機,你倒了,卻沒有倒乾淨。你本就順意而為,有意讓人將你‘殺死’,以此製造脫身機會,隻待十二個時辰後自然蘇醒……莊壽啊莊壽,我與施三竟都是看走了眼,真是好手段。”
莊壽腔調古怪地反唇相譏:“我也沒料到你這癲子竟還長了個腦子。”
“女人狠起來,也就沒咱們什麼事咯。”容箏不搭茬,隨手接了拋出的小盒,感歎似的說,“如今這大理寺複核,反而是程姑娘最好的去處了,不然有沒有命活著還真不好說。”
“……我仇家太多,又有仇未報。”莊壽垂著首,汙糟頭發將他整張臉都遮住了,答非所問地自言自語道,“我不能讓她跟著我以身涉險,唯有讓她親眼見到我死了。”
“哎我倒是想問一下啊,”容箏身子微微前傾,好奇地湊近了一些,“既然你早作打算,應當知道往後的人生都將會是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就不後悔嗎?”
“我本就生得醜陋,再奇怪一點也沒什麼。”莊壽忽地嗤笑,抬起眼睛去打量容箏,眼睛裡精光閃爍,藏著點幸災樂禍的意味,“倒是你這副皮囊天上有地下無的,種下毒變成這鬼樣的時候,心裡後不後悔?”
莊壽第一次沒有回避容箏的眼睛,這雙眼睛太靜了,雖然是十分穠麗雋秀的桃花眼型,眸子裡邊卻時常沒擱什麼東西,是空的。
對,就是空的,像是即便他身處在這樣繁華浩渺的大千世界裡,卻依然沒有一樣東西能入得了他的眼睛。
這實在不像一雙活人的眼睛。
莊壽落井下石地笑了起來。
“後悔,後悔沒早點死在漂亮的殼子裡。”小盒自掌中劃出了流暢的拋物線,容箏不以為然地將盒收了,說,“你不是想金蟬脫殼麼?給你個機會。”
他自袖中掏出個流光閃動的東西,扔給莊壽。
莊壽抬手接了,發現是一副猙獰可怖的銀製獠牙鬼麵,在夜色下閃著熠熠寒芒。
他捧著麵具,有些愕然地問:“你們願意……收留我?”
“江湖多風波。來日動蕩之時,便是你出世之機。”
容箏微俯下身,靠得離莊壽更近了一些。他白發披肩,饒有興味的語聲裡驟然掀起冷意,眼尾上挑,在這幽暗昏芒裡如蘊神機。
風吹葉動,他凝視著莊壽在黑暗裡虔誠的眼睛,良久後輕笑出聲,說:“你說對嗎?‘鬼,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