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壽屋間陳設與程鶯鶯屋中大同小異,不過相比於鮮血淋漓的案發現場,這裡顯然要乾淨許多,空氣中還混著股輕微的皂角香。
不過這人顯然並非什麼愛拾掇的,用過的東西全都稀稀拉拉地胡亂放著。
“土黃色的綾羅錦立領袍,是他在宸王府穿的那件。”施挽月兩根手指夾起他衣掛上的外衫,蹙著眉看了一下,扭頭問,“你剛才拿著他衣服聞的時候,怎麼會露出那種表情?”
“血味太濃,聞惡心了唄。”容箏食指屈著,歪著頭叩了叩緊閉的花窗,“還有這空氣裡的皂角香,他衣服上也有微薄的一點,若不是我湊近了聞都全得被血味兒蓋過去。”
趙成說:“這屋中窗子是關的,所以半個時辰後皂角香氣才會仍舊在房內揮之不去。”
“可迷香需要在禁閉的環境內起效。”施挽月將衣服原封不動掛回去。走到窗前,伸手輕輕一推,“他這樣老練的江湖溜子,怎麼會算錯九盞蝶的量,且還忘記最重要的一步——關窗呢?”
花窗循著纖手半敞,樓外月色皎皎,屋簷鱗次櫛比,誰也想不到在這樣寧靜的夜晚會連著發生兩樁命案。
“可能是程鶯鶯進屋後自己打開的?那會兒他應該已經埋伏在哪裡,無法再去關窗了。”趙成自以為是地接過話茬,“他迷暈程鶯鶯,又享受地泡了熱浴,接下來不就是……”
“此言差矣。沐浴之後,本該是安心準備入睡的時間。”容箏老神在在地豎起食指在眼前晃悠,說,“他與我們一同經曆了凶案風波,應當也是疲憊的,所以沐浴也可能是為了緩解一天下來產生的疲乏狀態。”
他說著看一眼深有同感的施挽月,摸著鼻子續道:“反而是作案之後再去清洗痕跡才是最為正常的。”
“道長真是懂,”施挽月撩起眼皮,“平日裡沒少乾吧。”
“福生無量天尊。”容箏兩指並屈,掐了個訣在眼前念叨,“少俠你可不要亂說,本道長行的端做的正,無愧於天,不委於己。”
“後麵還有一句,”施挽月似笑非笑迎著他目色,“不畏於言呢?”
“不,”容箏撤了手,一本正經地評價道,“人言可畏。”
施挽月不答。她本就鮮少跟人打交道,更不會去管彆人說了什麼。
她走到桌邊,看到桌上沒放香爐,卻正兒八經擺了一個紅色的小瓷瓶,拎起來晃了晃,小瓶裡叮鈴當啷,還有藥丸滾動的聲音。
“他這吃的什麼東西?”容箏接過來,拔掉塞口聞了聞,奇道,“氣血丸?”
“氣血丸?短期內以血生血,活絡經脈一用?”趙成也疑道,“一個正常人好端端的吃這玩意乾什麼,這又不是藥,且又不是壯陽的。”
“……”施挽月想馬上就走,步都邁出去了,卻在微怔片刻後,緩慢收了回來,“氣血丸。”
“先前觀他麵色紅潤健康,且過招間動作行雲流水,也完全不像是體虛有滯緩之意。”她目光在屋內逐步流轉,生怕錯過了什麼重要線索,“這樣的人怎麼會用到氣血丸呢?補充氣血……他在被刺後流了那樣多的血,怎麼……”
“怎麼好像早知道自己會流血似的?”容箏抱著胳膊,點透了她心中疑問。
“此事疑點頗多,絕不單是一個采花賊這麼簡單。”施挽月目光遙遙地望了一會兒,說,“我們回去。”
程鶯鶯房間內仍舊維持著原來的模樣,施挽月走到窗邊垂下眼,看見嘎吱搖晃的木質花窗窗欞上,撒了些不起眼的白色粉末。
“是九盞蝶。”她撚著從上邊摸下來的粉末聞了聞,“未燃過,應是被人從香爐中挖著倒出來時不小心漏在窗口的。”
“被人倒了?”趙成目瞪口呆,感覺事情怎麼越來越看不懂了,“這又不可能是采花賊倒的,這不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那也不可能是程鶯鶯啊,她要早知道有人給她下了迷香,又怎麼會中計呢?再說她羞憤神情也不像作假……不不不,難道說,難道說莊壽與她有仇,她特意陷害莊壽,將計就計把自己擺在了一個受害者的位置?”
趙成在房間內跟個無頭蒼蠅似的踱步思慮著,越想越肯定:“大戚刑法完善,若真有特殊情況,是不至於會掉腦袋的,這女子,難道真有那麼狠的心嗎……”
“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我方才忽略了一件事。”施挽月數著步伐,從窗口走去了床邊,“她翻下床時應是一個被動的姿態,且背部和脖頸也會脆弱地暴露出來。”
不多不少,正好五步。
“假設她滾下來慌不擇路地往外逃,再假設莊壽確實沒有追上,或者隻是最後在她摸到了花瓶後追上來拖住了她。”施挽月站定不動,目光在紛亂被褥上細細地徘徊,試圖重現當時軌跡,“那麼程鶯鶯此刻回身奮力一擊,花瓶應正中莊壽前額——可為什麼莊壽頭上的傷,卻在腦後呢?”
趙成被她問愣了,說:“對啊,他也不可能轉過去讓人打呀!”
“說明從她下床開始一直到拿到花瓶,這之中還發生了什麼事阻攔住了莊壽,且還讓莊壽以一個背對著她的姿態,隻能生受這一擊。”施挽月巡睃著屋內陳設,再次確定了這些都是再普通不過的擺件,“屋內未設機關,能夠攔住莊壽的,隻有人為因素。”
“且她既然是東市豬肉鋪老板的女兒,那定然是有家可歸的。”容箏攏袖站在月光裡,慢悠悠地補充,“平白無故的,又怎麼會入住這間客棧呢?她住進來,又是受了誰的邀約?”
“說明這之間還有人來過,”施挽月回身對上他含笑的眼睛,篤定道,“第三個人。”
“把程鶯鶯帶上來。算了,”她停了一會兒,又道,“把她帶到我房間,我有話要單獨和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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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鶯鶯被帶進來時,臉上淚痕未乾,顯然是害怕地哭了一路。
“程鶯鶯,東市豬肉鋪老板家的姑娘。”施挽月走上前,替她解了束縛的繩索,“你不要怕,你應當知道我不會傷害你,隻是我有一些問題不得不問。”
程鶯鶯拿袖胡亂在臉上擦了,嗓音沙啞,紅著眼睛說:“大人,你問吧,你問什麼我都答,但你一定要相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施挽月沒帶佩劍,她想儘量讓自己顯得柔和一點,不要嚇到程鶯鶯,“你隻需簡單地再給我重複一遍案發時的情形,以你自己的口吻。”
“好。”程鶯鶯鼓足勇氣,說,“今日入夜後,我覺得腹中饑餓,便去一樓大堂用了飯,回來後就沉沉睡去了。”
施挽月一眨不眨觀察著她的神情,心想那會兒她和容箏還不知道在哪間客棧碰壁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身上沉重,眼皮也很沉,但還是掙紮著醒來了。發現居然、居然……”程鶯鶯哽咽了一下,“床帳是放下的,擋住了燭光,我看不清他的臉,把他踹倒後趁機跑到桌邊拿花瓶砸了他,他……”
“抱歉,我並非有意打斷你。”施挽月抬了下手,說,“隻是死者傷在後腦,屋中也沒機關,單憑你是沒法做到的。程姑娘,你是不是遺漏了什麼?”
程鶯鶯發被吹亂,目光躲閃,說:“是,我忘了說……我滾下床後往外爬,豈料被人自腦後重重捶了一記,我暈頭轉向,視線模糊,隻能看到房間中多出了另外一個人,纏住了他。我趁他們爭鬥之際,拿花瓶狠狠敲擊在賊人後腦,待他轉身撲過來時,刺進了他胸口。”
“看不清、視線模糊。”施挽月敏銳捕捉著關鍵字眼,“也就是說你從頭至尾沒有看清采花賊的臉。”
“不是的,不,也是……”程鶯鶯咬了下唇,說,“不能這麼說,來救我的人我認識,是戶部侍郎家的公子,範昭。”
施挽月沉吟半晌,說:“程姑娘,你隻憑他出現在了房間裡,便認定救你的人是他麼?”
“施……”程鶯鶯激動起來,看著她說,“施姑娘,你我都是女子,你應該是懂我的。”
施挽月拇指微扣,果然女人最了解女人,她知道程鶯鶯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她是女兒身。
“我與範昭,就像你對待那位白發公子一樣,”程鶯鶯目中水潤,情難自抑地說,“我們永遠都會無條件相信對方的!”
施挽月指尖一抖:“……”
“我和他不是……算了,”施挽月被那水靈靈的目光追得丟盔棄甲,握拳掩於唇邊,輕咳一聲,“程姑娘,我觀你房中有一香爐,可是我與莊壽房間都沒有,是你帶來的麼?”
“……是。”程鶯鶯垂了頭,聲如蚊蠅,“小女睡眠不好,夜裡需點上安神香方可入眠。是……”
她抬起頭來,眼中蓄著淚水,小心翼翼地、甚至如同滿含期冀般問:“是那香爐中……出了什麼問題嗎?”
“嗯。”施挽月答得斬釘截鐵,“香爐裡被放了迷香。”
程鶯鶯頓時如遭雷擊,不可置信地退後兩步,捂著嘴泣不成聲:“不會、不會的……竟然是這樣……不可能……”
施挽月將她的反應儘收眼底,摩挲著指尖,緩緩地說:“程姑娘以為,這迷香……是誰下的。”
“死的那賊人!”金簪上綴的流蘇輕碰,程鶯鶯驀然抬眸,眼神逐漸堅定起來,“他想害我,便趁我晚食之際,將迷香放入我香爐之中。”
“程姑娘,”施挽月坦然自若地解下了發帶,烏發散落間,她說,“你還在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