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龍紋玉佩,果然是您,宸王府貴客!”那捕頭深藍的衣襟胸口處繡了精致的官府標致,認出來玉佩,他立時鬆了刀,朝施挽月拱手道歉,“方才是為逮捕人犯著了些急,冒犯到大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大人海涵!”
施挽月目光下移,瞅了眼他腰牌,說:“發生了什麼事?”
“哦,是客棧裡出了一樁命案。”捕頭趙成示意下屬掃淨張桌子,想請二人坐,“這殺人的是一名女子,名叫程鶯鶯,是東市豬肉鋪老板的女兒。平時大家出門吃酒也見過幾次,是個手無寸鐵的姑娘。”
“女子?”施挽月未坐,側過臉與正垂首望來的容箏對視一眼,疑道,“一名普普通通的市井女子,卻殺了一個江湖人麼?”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才覺得奇怪。”趙成說,“我們本不知道是誰殺了人,重點排查對象都是些男子,可她慌慌張張地要跑出去,被我們發現了,這才注意到她身上有血腥味——不過也不好說,畢竟家裡殺豬,指不定是帶點蠻力的。現在客棧裡的人都被我們趕下來了,屍體沒人去動,二位公子可要隨我們去看看麼?”
“放開我!我沒有要殺人!是他自己追著我來的!”
施挽月聽見這掙紮的女聲,禁不住朝那頭看去一眼。
這被捕的女子不過桃李之年,雖出身屠戶家,麵相卻生得精致,發上還插了流蘇金簪,顯然是好生打扮過的。身段也優美,若不先入為主,還以為是個大戶人家裡養出的閨秀。
此刻她雙眸含淚,左臉上濺了幾滴殷紅的血,襯其瑩白肌膚更是尤為可怖。她自打施挽月出現時就一直在注意著了,一雙眼牢牢盯過來,似乎有什麼想要說的,開了開口卻啞然說不出半分,隻有雙臂被人緊緊扭在身後,那飽經摧殘的模樣著實可憐。
“姑娘,”容箏也注意到了,他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柔和地問,“你有什麼想跟我們說的嗎?”
“我……”程鶯鶯看看他,再看看施挽月,猶豫半晌還是搖了搖頭,隻不斷囁嚅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要殺人……”
施挽月心頭好像被什麼東西緊緊揪了一下,她最見不得女子受苦,但在事情未查明之前,她也沒有任何辦法能減輕程鶯鶯的痛苦。
“死的是個什麼人?”施挽月觀察著程鶯鶯悲憤的神情,又問了一句,“對她做了些什麼?”
“唉,這件事情可就難說了。”趙成也與程鶯鶯相熟,聞言歎了口氣,心有餘而力不足地說,“公子慧眼如炬,也能看出程鶯鶯雖殺了人,卻好像是受儘委屈的一方。”
他擺了手,示意捕快們留在一樓看人,自己帶著施挽月和容箏往二樓走。
“實不相瞞,約莫半個多時辰以前,客棧裡進了一個采花賊。”趙成領著他倆上了二樓,往西邊的房間去,“被程鶯鶯砸了花瓶,拿碎瓷片紮進胸口紮死的。”
他邊說邊推開了門,木門在“嘎吱”聲裡打開,甫一接觸便令人聞到一股子刺鼻難捱的血腥味。
這是未經處理的第一案發現場,屋內是客棧裡很普通的陳設,進門正對的是一扇敞開的花窗,往下有一張方形木桌,桌上放著個香爐,兩側分彆擺了兩把靠背椅,一把歪歪斜斜抵在牆壁與桌角之間,一把像還未使用般擺得規矩。
牆上貼著兩副對聯,許是年代久遠的緣故,紙張微微發黃,上邊的黑字已不大明晰——也就令濺落其上的血液顯得更加紮眼。
容箏在她身旁輕輕“嘶”了一聲,邊扇風散味兒邊捂著鼻子走進去,直至在桌旁的左側站定,俯下了身。
施挽月目光順著他再度下移,那靠背椅被厚重的力道磕碰出歪歪扭扭的痕跡,有血液沿椅麵突出的棱角不斷下淌,令其下的一整條椅子腿都被泡在了血裡。
人便趴在血泊裡。
“從血淌的痕跡不難看出,應是被程鶯鶯將瓷片插進胸口,再頂著他跌坐到椅子上。”容箏屈起的食指抵在下頜,借窗口透進的月光細細端詳著,“待人掙紮著逐漸失去意識手腳發軟後,程鶯鶯鬆手,這人失去了支撐,便朝地麵摔落下去。嘖,這出血量……沒被捅死也要流血流死了。”
他分析完痕跡,伸手要去夠這具屍體,卻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挑了眉朝捕頭望來一眼。
趙成巴不得這兩位爺能幫著破案,尤其是這位得了玉佩的紅衣公子,他都聽聞了,那斷案能力可是相當了得。當下便對著容箏點頭如搗蒜,伸手示意道:“您請,您請。”
得了捕頭許可,容箏這才拽緊屍體肩頭的衣服,用力一扯將人翻了過來靠坐著椅子腿。
他的白色單衣已然淩亂,雖然隔的較遠,施挽月還是能看出他左胸口深深嵌入的碎瓷片僅僅朝外冒出個尖,鮮血也是由此為點向外滲透的。
“……”
容箏側身而立還微低著頭,鬢發遮在臉邊,讓施挽月並不能看清他的神情。但她的確察覺出了容箏異樣的沉默,於是開口道:“怎麼了?”
容箏詭異地盯了死者半晌,招手示意道:“施三,你過來。”
死者脖頸無力,頭便軟綿綿地垂著,還背對著窗戶,從這裡望去看不清他的臉。她走過去蹲下身,想將這人糟蹋的頭發捋到臉邊,好看清究竟是誰才會讓容箏有此反應。
捋著捋著,她也停住了。
這個人,她不久前才見過。
桌上燭火燒了半截,三人的影子被拉長搓細,投上掉了漆的牆麵。冷風循半敞的窗子刮進來,燭光搖曳,連帶著牆上的影子也猙獰起來。
“二位公子可是發現了什麼?”趙成見倆人間的氣氛不對,也扣著刀上前幾步蹲下身查看,未及須臾,他悚然大驚,顫抖地指著屍體說,“這這這這這不是王府上的那位貴客麼?叫叫叫叫……”
“莊壽,拿著石頭的那個占星師。”她探了呼吸,摸了脈搏,又抻起莊壽眼皮看了看瞳孔,說,“死透了。”
“對……對對對對!”趙成認出莊壽臉都白了,“想不到他如此歹毒,竟能行出這等偷雞摸狗之事!”
“我看未必是他所為。本道長掐指一算,算著他麵相,最多也就是貪財了點,且他油頭滑腦地混跡了江湖這麼久,當知道色字頭上一把刀的道理。”
容箏捏著莊壽浸血的單衣一角,拎起來聞了聞,然後一臉牙疼表情地將衣角放下,“臭死了。”
施挽月懶得聽他攪渾水,轉頭問:“程鶯鶯口供說了些什麼?”
“是了,我先前忘了說,”趙成如夢初醒,一條一條如數家珍般地講,“程鶯鶯說自己夢中驚醒,便發現竟有人壓在她身上扒她的衣服。她嚇得尖叫,踹了那采花賊的……部,趁人吃痛之際從床上翻滾下來,拿桌上花瓶砸了賊人腦袋,然後將碎掉的瓷片紮進他胸口。”
施挽月垂眸,靠近莊壽屍體的桌角周圍確實碎了個瓷瓶,大塊些的碎在他腳邊,存下了半截,還有些小的零零散散崩得到處都是。
但是……
她目光由此處挪向西側的床。
“……不對。”施挽月以目為尺,敏銳地衡量著距離,“床離桌子約六尺遠,她想來拿桌上的花瓶,起碼要走四五步,還沒算她滾下床爬起來的時間。莊壽是個能與林灣過十招且立於不敗之地的江湖人,不會追不上一個剛從睡夢中醒來渾身無力的女子。”
“哎哎哎,”容箏聽得連連擺手,“大家都是男人,要不你被踹個蛋試試呢?抽痛之餘渾身無力,也是正常的事情。”
“……”施挽月耳根子燥得慌,避過他視線,硬邦邦地說,“即便如此……”
她明明正破著案,腦海裡卻不斷閃回起方才與容箏貼著近在咫尺的模樣。她那會兒緊張得屏住了呼吸,卻還能聽到黑暗裡“撲通、撲通”的心跳,攜著輕淡的雪鬆香氣,一下一下與她在夾縫中繾綣地抵死糾纏,直到分不出誰是誰的。
施挽月握緊沉瀟,一時卡了殼,被容箏打圓場似的接過話頭:“即便如此,身中迷香的女子也不該能在短時間內反應過來,並且清醒地將花瓶砸到了采花賊的——後腦。”
他微微加重了最後的咬字,押著莊壽脖頸使他頭顱前傾,照著燭火露出其幾乎被鮮血浸紅了的後腦勺。
施挽月的注意力又被他帶回去,重點卻沒放在最後兩個字,“……迷香?”
“不錯,”容箏起身,去端那方才已被他揭開一半的香爐,遞到施挽月跟前,說,“施小公子,拿一點瞧瞧?”
他這雙手浸在月光裡宛如玉竹般亭亭而展,施挽月目色上移,見這香爐雕龍攀鳳的,也是個造價不菲的稀罕物件。
她揭開蓋,撚了點灰白色的粉末輕嗅,是燃儘了沒味兒的。她不解地將粉末再放回去往裡望時,卻發現爐裡粉末分解兩層,呈現出兩種不同的顏色。
一種是她方才拿起的、燃儘的香灰;另一種則呈現出了詭異的奶白,與之撒在一處卻格格不入,分庭抗禮。
“是‘九盞蝶’,”施挽月指尖伸進去撥了撥灰,“但量不夠,才導致了程鶯鶯提前醒來。”
“我知道了!”趙成撫掌大叫,“莊壽提前踩點在屋裡放了迷香,隻等程鶯鶯進來被迷倒後下手,卻沒料到程鶯鶯會半途醒過來!”
他急著結案,匆匆忙忙地說:“這樣一切便都合理化了,這老賊真是死有餘辜!”
“不對,”施挽月的直覺告訴她,還有哪裡出了問題,“去莊壽屋裡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