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
仁武帝看完大理寺呈上來的折子,憤憤合上摔至景肆玖肩上。
“這就是你給朕辦的好差事!”
景肆玖跪地請罪,垂眸盯著禦書房地上刻著的磚文,漠然承受來自皇上的數落。
“好一個以身塑佛的法子,好一個蠱惑民心妖言惑眾的組織,給朕查,查清這背後牽扯的大膽佞臣,誅其九族。”
“臣領旨。”
跪在地上半晌的景肆玖這才引得皇上注意,身穿明黃龍袍的仁武帝手撚佛珠,不再疾言厲色,換了副‘溫和良善’的笑容,明銳的眸光落在景肆玖身上,輕歎道:
“子淵,你可會怪父皇。”
“將你從西北之地無故召回,隻能暫任個大理寺卿的職務。”
景肆玖坦言:“君令其臣,天經地義,臣不曾心生不滿。”
“你還是怪朕的。”
仁武帝略帶滄桑的聲音傳進景肆玖耳中,他仍雙膝跪地,垂著眸子,不看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微微叩首:“臣不敢。”
毫無父子情分,隻餘君臣之恩。
佛珠被撥弄的響動聲聲入耳,檀香珠珞後串著的紅珊瑚柱和琉璃珠互相碰撞,十分吵鬨。
從禦案上起身,仁武帝將跪著的景肆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背,語重心長道:“你是朕第一個封王的孩子,幼時你母家將你帶往西北,生在軍中便就和朕生分些。”
“感情,都可以培養。子淵,朕給你京中安排了二十年的身份,隻為你更好融入京都,為朕、為太子效力啊。”
兩人之間有佛珠墊著,不規則的珠子全都被仁武帝生生摁在景肆玖肩背處,他的舊傷處。
聽出皇上給自己的警醒,景肆玖輕微挑起唇角,不動聲色後退,拱手行禮,躲開被人壓製摁傷口的局麵:“臣,謝過陛下。”
哪有什麼寵臣之說,他不過是皇上給太子培養的利刃罷了,武能安邦,文能興國,他景肆玖,就連京都身份都是在位者捏造贈予的。
當真可笑。
……
馬車軲轆軲轆前行,帶著從開封府離開的暮沼等人進入京都最為繁華富庶的銷金窟,一念樓。
樓內瓦肆數十步一間,鶯歌燕舞不休,酒肉橫肆,是極致銷|魂的繁榮昌盛。
脂粉香環繞鼻間,卻不膩人低廉。
一念樓,京都最大的一間花酒樓,暮沼聽聞此處多為誰誰為花魁一擲千金。
是一個金碧輝煌的銷金窟,也是京官、世家向往的聚寶盆,官場間流傳一則逸聞,說是某個官家子為求一念樓花魁,在樓周撒金箔、倒金葉子,更甚將金鑄成百花模樣,隻為博得美人一笑。
逸聞不知真假,但此處在人們心中,是直接與金銀、欲|望掛鉤。
“說是帶我親眼看看被蠱惑的人,怎麼就來這裡了。”
“彆急,說帶你看,我還能匡你不成。”景肆玖撥弄腰間從賒賬食肆贖回的暮沼的玉佩,看向眼前的繁華酒樓,讓副官將馬車停到不顯眼的地方後帶暮沼一起進去了。
其實壓根沒有不顯眼的地方,一念樓的樓外樓內聚滿了人,上至老朽,下至年輕世家學子皆有,滿麵紅光的聽著曲兒,高談闊論,話裡話外都離不開今晚被拍賣的京都名妓意歡。
樓中大廳中央空出一片,搭起了高台,離台兩米遠圍滿了人,樓內護衛搬來紅木桌案,擺上香爐,爐內點了三炷香。
不比其他地方的老鴇,一念樓的老鴇算得上年輕貌美,有著股小家碧玉的溫婉氣質,她上台便喜笑顏開說些討喜祝賀的開場白,接著直接進入正題:“各位趕巧嘞,意歡可是咱這最水嫩青蔥的小女兒,還望在場老爺們多多憐惜才好哩。”
“咱們意歡也是有佛相仙緣的,那民間販賣的小泥佛像瞧著是不是和她有八分相似。”老鴇眼笑成縫,聲音陡然一轉,高聲唱了句:“今日一念樓做主給意歡求一塵俗紅緣,三炷香為限,價高者得!”
人群霎時如滾水般沸騰,叫價聲絡繹不絕,很快就到了令人嘩然的:“百萬黃金。”
聽到一切的暮沼同景肆玖也是此時到了樓上包間,看著樓下瘋狂的眾人暮沼皺著眉頭就沒鬆開過,頭次見這等陣仗,不解的望向景肆玖:“花魁還未現身,也能如此熱鬨?”
剛拿去水杯潤了潤喉的景肆玖聽她這麼說,沒忍住笑了出來。
“這叫價的,你怎麼知道沒有樓內安排的故意抬價之人。”
“況且那老鴇不也說了,塵俗紅緣,噱頭足夠了,隻要出場稍微驚豔些……還怕沒有錢賺?”
景肆玖話音剛落,堂下驟的靜了下來。
花瓣從上飄落,形成片片花雨,帶著馥鬱香氣,好不奪目。
但比花還吸引注意的,是那飄散花雨中緩緩下來的女子。
女子身披透明紅色輕紗,裹著遮住重要部位的軀體,裙角開叉至大腿根部,露出修長白嫩的肢體,各種紅中隻剩下那一抹最為漂亮的瑩白色。
暮沼靜靜的看著,看到人們一時呆滯後的瘋狂,看到為了爭搶花魁大打出手的年輕人,看到充滿世欲、奢靡的銷金窟的真正麵目。
在這些之後,是在暮沼身後,帶有興味目光的景肆玖。
他不看周遭一切,隻是帶著笑意欣賞暮沼的平靜和隱於暗處的不安躁動。
他隻是看著她。
“一千兩!黃金!”
“她,我要定了。”
嘩然聲一陣陣恨不得掀翻屋頂,老鴇激動地絞著手帕,在到達千兩黃金時,人群自動讓出一條道來,用羨慕嫉恨的目光望著、還想爭一爭搶一搶的手指著,這最後的勝者。
勝者是位高官,暮沼認得他。
戶部尚書——柳戌之。
她聽到他笑著給那些沒爭過自己的敗者說:“窈窕美人,君子好逑,實乃風月佳事啊。”
高台上的意歡被他一番話逗得低低笑開,嬌俏可人的美人將麵上罩著的輕紗輕輕解開,纏繞身子的紗衣一齊隨著她的動作飄散開來,露出裡麵隻穿著一層薄布的酮|體。
傲人之處高翹,四肢修長纖細,暮沼離得還是遠了些,看不清那微微垂下望著柳尚書的臉。
意歡嬌笑欠身行禮:“那便請郎君稍後來尋奴家,成全了這番風月。”
暮沼聽到有倒吸冷氣的聲音,花魁轉身離場,卻不知為何突然朝向她的方向抬頭看來,揚了個明媚帶羞的笑。
同花魁視線撞上,暮沼肯定,那人看得是自己這間廂房。
還有……那張臉。
和今日景肆玖帶去開封府的那兩小尊泥像,竟是相差無幾。
“現在知道有多少人‘擁有’泥像了嗎,暮沼。”
耳畔景肆玖的聲音驀地炸開來,暮沼轉頭看向一臉無辜的始作俑者。
“怎麼一副要咬人的樣子?難道你剛剛沒看清?”
罷了,不與這瘋子論長短。
暮沼咬牙,揉了揉耳朵,耳側因為她的動作一片赤紅,微微充血。
“景肆玖,分開查吧,我去跟著花魁,你去民間繼續搜尋私藏泥像的地方。”
景肆玖:“……”
“好。”
……
意歡離開後直奔一念樓後的廂房。
房內熏香嫋嫋升起,煙霧彌漫,外室前是層層紗製幕簾,依稀可見美人榻上側臥著一個披發赤腳的女子。
她將手中的煙槍靠近火處,殷紅的唇輕輕將其含住,不一會吐出了口白煙。
意歡進門後靜靜站在一旁,等室內另一女子放下煙槍,起身靠坐開口時,突得一聲跪下。
“如何,見到那人了嗎。”
披發女子伸手撥開幕簾,伸出的手指尖上有一小小的‘晁’字樣式,在指側甲床下方,十分微小。
意歡腦袋緊緊垂在地上,聲音顫抖回複:“回主子,屬下見到了那女判官。”
“如何,她是不是挺機敏的。”
被稱為主子的女子從幕簾後走出,猩紅的唇勾著,眼角帶著股慵懶,像是剛睡醒的貓般,柔軟漂亮,蒙騙般地暫時收著利爪。
意歡瞥見眼前主子的赤腳,咬了咬唇誠實答道:“那判官瞧著是有幾分機敏,不過主子……屬下還看到她身側有一高大男子……”
“我知道。”
女人蹲下身子把意歡下顎抬起,看著她因害怕染上濕意的眸子,挑了挑眉,手指狠狠從眼側滑過。
“她身邊不過是京都的第一紈絝景肆玖,成不了什麼氣候,當他不存在就是。”
女子話意柔柔,手上力氣卻慢慢增大:“暮沼暫時被那人蠱惑,老是同他一起做事,著實讓我不滿,你說,是不是應該給她一點警告,讓她清楚自己是誰的人,又應該為誰效力呢。”
意歡瞳孔顫動,因為害怕想閉上眼卻生生克製著,額角都布上了層細汗:“自然,主子想如何做,屬下必為之赴湯蹈火。”
女人赫然被意歡逗笑,她鬆開手下的臉,輕聲走至門邊,猛地一下將門拉開。
屋外並沒有像她所想般有其他人,女子皺了皺眉,懷疑的打量四周,見並不異常後冷笑一聲將門甩上。
暮沼自己捂著嘴在屋外窗前的暗處蹲著,她因壓下呼吸緊緊咬住拇指,因為看到的過於震驚,用力到拇指見了紅也沒有發覺。
她要是沒看錯……剛剛那人,竟是二皇女!
躲避開二皇女突然開門的暮沼,全然沒發現在她上方的屋簷處,蹲著一人,正在冷冷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