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子們四散跑開,景肆玖走到暮沼後側,同她一起望向天真無邪的孩子們。
仔細觀察就能看出那十二學子舉止靜若如兔,隻有相互攀談時,或偷偷打量暮沼時眼眸透著股熾熱和瘋狂。
很不正常。
“你瞧出來了嗎。”
暮沼看著身後站著的男人,沉默一瞬,搖了搖頭。
“還不確定……”
景肆玖眉頭微挑,有些意外:“我可不這麼覺得。”
氣氛活絡起來,暮沼轉了轉脖子朝向他,預估著現在景肆玖大概心情不錯,於是換了個說法:“是有些眉頭了,不過多餘的東西明顯問不出來。”
景肆玖聽到她的話後微微歪頭,看著她一張一合的唇瓣,心裡卻不自覺泛起嘀咕。
明明很漂亮的一張嘴,怎麼老是說些棱模兩可的謊話呢。
“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回開封府銷假述職。”
“述職做什麼?不覺得浪費時間嗎。”
“……我現在還是開封府的判官,之前因病請假,現在再拖下去怕是會被開除官籍了。”
兩人一問一答後陷入沉默,暮沼想也不想往前走,直接離開了。
後麵的景肆玖奔波還想打破尷尬,努力尋找話題,突然就被暮沼給無視了徹底,有氣無處發泄,隻能視線隨著她掃了一路。
暮沼走的很快,換了方向後景肆玖連看都看不到,到最後都隻看著暮沼的後腦勺。
景肆玖:“……”
暮沼,你真大膽包天,敢無視皇族。
全然不知景肆玖又在編排自己的暮沼出了國子監就奔向了開封府。
穿過開封府的朱紅木門,繞過堂前路,到了處理公務的地方,暮沼拱手行完禮抬頭就看到自己在刑部的好友——崔灝。
在好友的擠眉弄眼下處理好銷假,和上司彙報了近日活動就被崔灝急匆匆地拽走。
“哎,你傷當真好了?”
崔灝鬆開暮沼後,她就向後一步同他拉開了距離。
“好了。”
崔灝圍著自己轉了一圈,像是觀賞什麼稀奇物件般打量著,最後點著頭道:“看著是比那日上朝時好些。”
“你可不知道,我那日之後去你府上找你,都被你的那個小廝給攆了出來,說你傷還沒有痊愈,不宜見客。”
“真的是,咱兩什麼關係,我進去肯定是照顧你啊。”
暮沼聽著對方的絮絮叨叨,露出了今日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
“笑什麼,怪滲人的。”
崔灝拽著暮沼的袖角,將人拉到暮沼平日辦公的屋子裡。
屋內卷宗排列整齊,在一個個木架上堆疊著,一眼望不到頭的窒息感,饒是科舉出來的崔灝都窒了窒呼吸。
卷宗竹墨、防潮石灰的氣息撲麵襲來,帶著暮沼平日裡淡淡熏香,讓崔灝想到一些頗為上火事情的心也漸漸靜下。
暮沼掩上門,將窗戶推開,背對著崔灝問道:“怎麼了,有事情要說?”
被說中的崔灝撓了撓腦袋,有些不知如何開口般為難,跺了跺腳,又在屋內轉了兩三圈,重重歎了口氣,眼中神色有股淡淡的鼓勵和小心翼翼:“我說了你彆生氣啊。”
熱水衝茶的暮沼頭都沒有抬起,點了點,繼續手上動作。
崔灝看她一副不上心的模樣氣得心上一梗,使勁揮了揮袖子,發出不小動靜來,見暮沼被吸引到注意力,這才站好抱拳抵唇輕咳了聲清嗓,擺足勢頭。
“這事吧,它說來話長。”
“勞請長話短說。”
崔灝斜眼瞪了暮沼下,示意她不要打斷自己,接過暮沼遞來的茶盞,掀蓋吹了吹,抿了口熱茶繼續道:“這就要從你那日狀告禦前說起,你‘大義滅親’後,把大家都覺得沒救了的李悟省給盤活,我打心眼裡為你高興,就打算下朝後找你咱們喝上點小酒慶祝。”
“不過不湊巧,我前頭就是戶部尚書那貨老不羞,看到他們我就一陣反胃,隻想快快越過,半點不願看到他,我腳都抬起來快超他時,聽到那老匹夫說到了你。”
崔灝咕咚喝了一大口茶水,將茶盞重重放下,語氣都帶上了絲不滿和護短:“我給你說他原話啊。”
“那暮沼,哼……”
“嘩眾取寵,媚上跋扈。”
被崔灝那聲婉轉千回的‘哼’逗笑,暮沼以手掩麵,笑得身子都發起抖來。
“這老匹夫說得那麼難聽,那我能忍,直接上去就同他理論一番,你笑什麼!”
崔灝看暮沼笑得發抖,恨鐵不成鋼的疾步走到她身旁,用力拍了拍她的後背,語氣咬牙切齒的:“這你都能笑,我白為你出頭了!”
“沒良心的。”
暮沼抖著手從懷裡掏出了一塊飴糖遞給崔灝:“彆氣彆氣,隻是你剛剛那般語氣,太真實了,想到戶部尚書的臉同你的臉互相調換,真的忍不住……哈哈。”
崔灝氣歸氣,接過飴糖放進口中,狠狠啃咬,像是嚼著笑個不停的暮沼般。
“你注意的地方怎麼就和常人不一樣。”
最後自己無奈歎氣,點了點暮沼肩膀:“他和我險些吵起來,就著你女子的身份。”
暮沼笑容漸漸收斂,擦了擦眼角分泌出來的淚水,好脾氣的拍開肩上好友的手,不走心的安慰道:“因為我是女子身份背後說小話的人多了,你每每聽見一次都要為我打抱不平不成。”
“那便遇見一次,我就同對方理論一番。”
被崔灝回答驚到手頓住的暮沼,也歎了口氣:“承了你的好意,隻是你不必因此動了氣,不值當。”
“不滿我身份的人多如牛毛,你且因為這個氣壞身子那才是真的不值當。”
崔灝輕哼一聲,將糖塊咬得作響,算是放過了這茬事情,又問起暮沼她近來真的是在養傷嗎。
沒有想到對方會問這個問題,暮沼怔了怔,看著好友一副關心自己的模樣,高挑起眉,語氣帶笑道:“不然呢?我以為那日暈倒禦前被越安王抱走的事情已經人儘皆知了。”
說著自嘲帶笑的玩笑話,注意力全部放在好友的動作上,見他撓了撓鼻尖,又捏了捏指尖,眼珠子左瞧右看的就是不同自己對視,或者說……
全然不將視線放在她身上。
是刻意的嗎?問出這個問題,和不敢對視。
“也是我自己身子弱了些,險些高熱不退。”
“是嗎,那你可要照顧好自己啊。”
見崔灝回答的漫不經心,暮沼輕緩的歎了口氣,拿起眼前的茶盞輕抿了口,茶已經徹底涼透,回味都是苦澀。
“難得見你來開封府找我幾次,要一起用午膳嗎。”
崔灝搖了搖頭,背過身子,讓暮沼看不清他的神情:“暮沼,你是我在京都最好的友人,對嗎。”
“自然,是我之幸事。”
崔灝袖處動了動,暮沼見他指尖狠狠一抖,再次轉身看向她時滿眼含笑,神情同那些瘋狂的小學子般,帶著絲隱秘的偏執。
“那就好,我今日還有事,改日再和你一起用膳。”
“嗯……”
“我送送你。”
見他要離開,暮沼也起身打算相送,卻被崔灝抵住身子,重新摁著坐下。
“不用送了,咱倆誰跟誰啊,我走了。”
看著門一關一合,外頭正盛的日光一瞬照在暮沼眼上,讓她不禁眯了眯眼。
室內徹底安靜下來,早已回溫的天氣中暮沼卻是背後陣陣發寒。
她緊緊閉上眼睛,將那雙看得明白的琉璃雙眸合上,眉頭輕輕皺起。
隻求……是自己想多了、看錯了。
心裡這麼想,頭腦卻清醒駁斥著。
崔灝,他也不對勁。
……
國子監那邊無事可忙,暮沼就在開封府多待了幾日,將近年來民間組織勢力的案子一一尋出,仔細翻閱仍毫無線索。
連續操勞五日,她身子有些受不住,捂著喉頭咳了咳,眼角染上了幾分咳嗽帶來的濕意。
“怎麼,暮大人這是又不打算要命了。”
門突然被猛的推開,景肆玖的聲音就穿了進來,暮沼迎著刺眼的光看向門口,隻能看見他高大的黑影。
“王爺今日怎麼有空來開封府。”
不去國子監上課?
聽出暮沼言外之意,景肆玖將門閉上,和副官一起進來,抽出暮沼手裡拿著的卷宗,偏頭示意副官將東西放桌上。
“這……”
暮沼盯著桌上的兩尊小泥神像,深深吸了口氣,明亮的眼睛暗淡下來,眉宇間儘是憂愁,看向景肆玖,求證道:“王爺,你這是從哪裡搞來的。”
看見景肆玖冷冷勾起唇,殘忍打碎暮沼心裡的寬慰假設,直接告知:“民間所尋之物。”
“暮大人在開封府查閱東西的這幾天,外頭可是將這種泥塑神像大肆販賣。”
“開始時還是正常神佛模樣,前兩日開始有奇特眉眼的神像流出,這兩尊是我今日和副官蹲守的一家商販中繳獲的。”
“對方在我們拿東西時突然發狂,抵死不從,用命抵抗。”
“更為可怖的是,周遭鄰裡皆出來幫忙,讓不少蹲守的士兵都受了傷。”
他盯著暮沼幽幽歎氣,嘴角含笑舉起泥像,語氣卻無儘寒涼:“暮大人,你說,這些人是不是魔怔了。”
“因為一塊泥,就膽大包天地敢對朝廷官員大打出手,阻礙公務。”
話音剛落,兩尊一樣泥像的其中一個就被景肆玖狠狠捏碎。
泥像變成塵土,落在桌上,有些被窗外的風吹到地上,到暮沼的腳邊。
在景肆玖幽深充滿怒意的眼神下,暮沼恍惚覺得腳邊的塵土像是活過來一樣,變成一片濕漉的沼澤,抓住她的腳踝,附骨之疽般將自己向下拽去。
隻等她徹底陷進去,全身裹滿泥漿,變成另一尊桌上的神像。
她唇畔微動,低聲喃喃,景肆玖感受到她的動靜,抿起一抹詭異的笑,混著從窗外射進的陽光一同麵向她。
“多少人……”
暮沼聽見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
“有這泥像的,有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