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花錦怡在木榻子上坐著,趙許坐在桌前,薑恭進門,一屁股坐在趙許旁邊,將食盒裡的吃食往桌子上拿。
拾風雨走向桌邊的腳步一轉,坐到榻子的另一側。
“坐那麼遠乾什麼?你們倆快來,我帶了好酒好菜。”他側過頭招呼兩人過來。
花錦怡起身挨著薑恭坐下,對麵,趙許盯著桌上的酒壺沒抬頭看她。
薑恭還在忙著招呼,他倒出三杯酒,又給趙許倒上茶,說道:“軍師不喝酒,難得今日過節,咱們三個小酌一口。”
其他兩人他都熟悉,隻有對麵的小兄弟是外人,薑恭端起酒杯,大大咧咧地說:“這幾日見麵匆忙,還未好好和小兄弟說幾句話,你是成友鏢局的鏢師還是……”
“我是錦怡的朋友。”拾風雨瞥眼花錦怡,開口說道。
薑恭的眼神在兩人的臉上流轉一遍,嘿嘿一笑,說道:“哎呦,那是自家人,更要喝酒,來來!”
他將酒杯湊過去,與拾風雨的相碰,一飲而儘,拾風雨隻好陪著喝下一杯。
“哈哈,爽快爽快!”薑恭這半年在紅羽軍就沒喝過酒,今日軍師特許可以喝一口,又有拾風雨陪他,他高興地又給二人滿上了。
拾風雨酒量一般,原先在窮奇衛,陸名怕他喝酒誤事,從不允許他喝,雖說以這戶人家的小茶杯當做酒杯,一杯隻有一口的量,幾杯下肚,他還是有些暈乎乎的。
左右兩邊的人推杯換盞,花錦怡重新挪回小榻子上,笑眯眯看兩人。
拾風雨臉色蘊紅,一邊將杯子攬在懷裡,一邊嚷嚷:“薑伯,你喝你的,彆再給我。”
薑恭不聽,“你是不是欺負我獨臂,快把杯子拿來!”
拾風雨看看他的斷臂,認命地將杯子往外遞,薑恭就樂嗬嗬地倒酒。
榻子一沉,是趙許坐到另一側,笑眯眯看著花錦怡。
“小叔有何事?”叫習慣了也沒那麼難開口。
“那日將落霞溝一案寫好書信給你娘之後,她可有回信?”趙許的聲音清冷而溫柔,好像仙鶴的靈音撫人心靜。
“當初說好了打探清楚我就返回,應該不會回信的。”她低頭看著鞋尖回答。
莫名的,花錦怡不敢看他古井無波的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聽了半仙的傳聞,總感覺他能洞悉人心。
對麵的人輕笑,問道:“為何不敢看我?”
“聽聞軍師能呼風喚雨、神通廣大,因此不敢看你。”花錦怡實話實說。
“怎麼又叫軍師,不叫小叔了?”嫡仙般的人語氣笑意更濃,打趣道。
男人的音色如泉水叮咚,與平時的溫潤相比更含逗弄。此言一出,桌上的拾風雨不再說話,側耳聽著,連薑恭都停下酒杯向這邊看。
揶揄的話終於迫使花錦怡看過去,趙許已然恢複正色,問道:“落霞溝一案中,大大小小一共處置了十七人,其中官職最大的是秦拾遺將軍,你可聽過此人?”
花錦怡搖搖頭,在此之前,她連落霞溝都沒聽過。
趙許疑惑:“那你這把劍來自何處?”他伸出玉指,指向立在牆邊的沒龍劍。
沒龍劍!花錦怡看向拾風雨,他目光如炬,也正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這劍怎麼了?”她問。
“你們進營時,守衛曾查驗兵器,若我沒有看錯,這劍名為沒龍,正是秦拾遺將軍的佩劍。”
“什麼?”趙許話音剛落,拾風雨驚呼著站起身,顧不上被碰倒的酒杯,幾步走到趙許跟前,問道:“你說什麼?”
他生怕聽錯,非要再字字句句聽一遍才肯罷休。
趙許的神色高深,一雙鳳眼緊緊鎖住拾風雨,一字一句說道:“這把沒龍劍,是冤死於落霞溝的秦拾遺將軍之物,劍到底從何得來?”
拾風雨心急正要開口,袖子一緊,是花錦怡攥起他的衣服,仰頭對他說道:“說得口渴,去給我倒杯水。”
他怔住,聽見花錦怡開口說道:“幾年前,我在渾江邊遇到一位瀕死的鬼麵人,他臨死前將這把劍托付給我。後來我在京城又遇到了鬼麵人,才得知他們是晉王的暗衛。”
經她這一打斷,他將自己與陸名同為窮奇衛的事咽到肚子裡,腦子恢複些許清明。
趙許的鼻息微微加重,他還以為事情有了轉機,沒想到人已經死了,竟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姓秦,而且臉上也有刺字,莫非是秦拾遺將軍的兒子?”花錦怡想起拾風雨說起陸名的種種,猜測道。
趙許眼波未動,一瞬間就想通了。
“看來,曹人山當年不僅陷害忠良,害得十七人身死名裂,還使出卑鄙手段控製其子嗣為自己所用,當真是罪大惡極!”
嫡仙終於不複清朗,憤怒幾乎衝垮他的理智,怪不得他這幾年多方尋找當年蒙冤之人的家人後代,可惜都收獲甚微,隻能找到幾個務農打獵、大字不識的人。
沒想到真是曹人山那狗賊,他害了忠良還不夠,就連忠良之後都被他要挾養為鷹犬,死後又將他們傳給晉王。
晉王即使沒有參與製造冤案,都必定知曉當年前因後果,與曹人山是一丘之貉。
上元的團圓酒越喝越沉悶,薑恭歎口氣勸道:“彆叫惡人的卑鄙行徑耽誤咱們吃酒,想要翻案談何容易,一日不翻案一日便不快活了?”
趙許點點頭,淺笑著說:“趙某還是不如薑兄豁達。”
何談豁達?
任柯走後,父親整日憂心、鬱鬱寡歡,後來更是容貌枯槁,隻熬過一年就走了。臨走前,他句句啼血,為誓死保家衛國卻含冤而死的十七位戰友,也為曾經意氣風發卻頭頂刺字無聲死去的任柯。
他一直以為,是父親始終看不開、放不下,自我折磨而死。
可是,一向健康的母親竟也跟著衰敗而亡,還好他留了個心眼,將父母所吃的藥渣偷偷留下一份,多年後秘密找人來辨認,一位番邦的遊醫分辨出,裡麵竟一味仙人草!
仙人草,研磨配以珍珠粉可保容顏不老,若是服用則會噬人肺腑致死。
整個大寅朝隻有一個人有,當年曹人山征戰有功,其妹曹貴妃水漲船高,皇上便將番邦進獻的珍貴的仙人草賜於她,除了她,再沒有彆人有了!
是曹人山做了虧心事又怕敗露,查到任柯的行蹤後疑神疑鬼,將他父母一並殺人滅口。
可惜曹人山如今已死,不然他千刀萬剮都難解心頭之恨!
半仙軍師笑麵對人,但卻異常冷峻,仿佛要將周遭的空氣都凍結了。
勸不動趙許,拾風雨也呆呆愣愣地站在花錦怡身邊不說話,薑恭隻能自己自斟自酌,一時間屋內安靜的落針可聞。
“薑伯,我陪你喝。”拾風雨回過神來,這回不用薑恭耍心思倒酒,他便自己一杯接一杯地下肚。
天色已晚,趙許起身告彆:“錦怡,天冷路滑,你彆再送,早些休息吧,食盒先放這,明天我來取。”
他扶起薑恭,雖然身型文弱但卻毫不費力,兩人相互攙扶著返營而去。
等薑恭和趙許走後,拾風雨已經趴在桌子上輕鼾起來。
花錦怡皺皺鼻子,推他的肩膀。
“錦怡……”他醒了,一手攬著酒壺,一手支在下巴上,歪頭看她,眼神迷離。
“你真美……”他喃喃說道。
轟的一下,花錦怡雙頰泛紅,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倏地縮回,卻被他一把抓住。
“耍什麼酒瘋!”她嗔道。
他將手心裡的柔荑揉到胸口,叫她的名字。他抓得太緊,花錦怡抽不出來,醉酒的人不講理,她隻能紅著臉去哄。
“你先放開,我送你回去休息好嗎?”她問。
“我不回去,我得跟著你。”拾風雨耍賴道。
“跟著我,我送你回去躺著。”
“不去…”
“彆鬨了,聽話。”
“不去……”
花錦怡耐心消耗殆儘,“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你彆走!”拾風雨登時站起身,一把將她抱住。
“你彆走,你的秘密,我不問了還不行嘛……”花錦怡的掙紮令他心慌,隻好心軟地承諾。
花錦怡頓住,隨即聽他說道:“銅幣你藏好,誰也不知道,我也裝作不知道,行嗎?”
銅幣…他發現了銅幣!
花錦怡用力將她推開些,看向他的眼睛,聲音顫抖:“你看過我的銅幣…”
她的眼神深邃,雙手緊緊抓著拾風雨胸前的衣襟,滿臉的懼怕、震撼和探究。
在她的注視中,拾風雨陡然生出一身細汗,回想起剛剛脫口而出的話,登時酒醒。
“錦怡…我不是有意的,我看到了你的銅幣,知道你一直在騙我,但我不在意……”
他自嘲地輕笑一聲,抱著她的腰不撒手,“不僅不在意你騙我,還怕你知道之後又逃開。”
花錦怡推拒的雙手在他柔軟又委屈的言語中軟下來,心裡不是滋味。
拾風雨輕輕抬起她的下巴,將她低垂的臉仰起,看著她的眼睛,“我曾想好好問清楚,你因何懼怕與我在一起,可後來我不想問了。不管你怕的是什麼,等你告訴我的那天,我都與你一同麵對就好。”
輕柔纏綿的男音在耳邊回蕩,好像春風和煦,水流潺潺,讓她想起昆侖山下的綠樹叢花、鳥叫蟲鳴,想起永遠樂嗬嗬的養父,辛勞忙碌的養母,寧靜而安定。
再卑微的人,付出著愛,自然也渴望得到,他也不例外。
拾風雨低沉著嗓子,懇切哀求:“求你,試著相信我好嗎?”
相信……花錦怡突然想試一試,相信他,這個曾經的鬼麵人,他可以手起刀落,也可以救她於水火。
腦子還混沌間,她聽見自己的心說:“好!”
隨即,一雙大手捧上臉頰,她下意識閉上眼,溫潤的觸感輕輕攆過嘴唇,帶著綿柔的濕意,仔細品嘗。
世界好像變成一片黑白,一瞬間湮滅,隻剩下兩人交織的喘息。
他的唇還不滿足,又沿著臉頰輕輕吻上眉眼,口中呢喃:“錦怡,我真想時間能永遠停留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