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風雨夜半方才入睡,早上便難得晚起,花錦怡已經在院中與大漢閒聊起來。
大漢指著遠處說道:“你們要去肅州,沿著官道走反而繞遠,這個方向有條小路也可縱馬,順著路一直走,繞過一座小山便能到,騎馬最多用不了一天,山下有不少人家,可供你們投宿。”
花錦怡驚喜連連,這三日風雪兼程、吃喝休息都成問題,有近路再好不過。
花錦怡的腳腕有些刺痛,但她不想再麻煩彆人,況且兩人共乘行路速度會慢很多,她自己牽馬來騎,今日拾風雨並未阻止。
與大漢告彆後,馬兒邁蹄趕路,小路意外好走,視野開闊、無從遮擋,北風將路上的積雪吹得乾淨,遠遠便能看見略有蜿蜒的路徑儘頭是座小山,與那大漢說得一模一樣。
今日的拾風雨閉口不言,隻安靜的騎馬跟在後麵,花錦怡竟感覺有些不適應。
往日他總是興致勃勃,雖然揚風架雪、有時開口說話都難,他還會留意四周,叫她去看哪個形狀奇特的孤樹,看天邊展翅的飛鳥,或是看蟹青色的天際和蘊紅的晚霞。
說不上為什麼,她好像莫名能夠感受到他今日的低落和黯淡,是又想起屍骨無存的陸名了嗎,或是看到大漢獨自生活,感同身受,生出孤家寡人的寂寥。
花錦怡想寬慰他,又怕反倒戳到他的痛處,問道:“等陪我將肅州的事情辦完,你有什麼打算?”
開口問著,心裡卻在想,若是他還狗皮膏藥一樣貼著她不放,非要住在花家,那便讓他去押鏢賺錢,可不能讓他白白享受著娘提供的食宿。
他再好,也比不得娘。
身後的人聽見問話,趕馬走到她身側。
他來了卻不回答,一時間隻有馬蹄踩在薄雪上的嗒嗒聲。
花錦怡轉頭去看,他也偏頭看向她,四目相對,他眼裡好像蒙著一層煙霧,不負從前的清明皎潔,含著憂鬱傷懷,又有疑惑與探究。
他緩緩開口反問:“你想我去哪裡?”
昔日總是明朗清澈的嗓音透著絲絲陰鷙,花錦怡試探著說:“若是你無處想去,和我留在花家也好。”
麵前的男人神情微怔,轉頭看向前路,忍不住輕輕嗤笑一聲,一旁同樣看著前路的女孩沒有察覺。
餘下幾日風光正好,再沒遇到雪天,兩人按照大漢所說的,果然一路進發,順利到達肅州地界。
正月十三,二人在鷹石西與紅羽軍的大部隊彙合。
鷹石西與肅州城遙遙相望,因為位於一塊形似雄鷹的巨石西麵而得名。
薑恭在紅羽軍中頗有威名,她隻與守衛的小兵提起自己是薑恭的徒弟,小兵便將她視為高人,以禮相待,但仍不肯直接將他們帶到營中。
“我們軍師說了,進出的門戶要把守好,你們二位先在此等候吧,待我們核實後再說。”
留下這句話,小兵轉頭進去報信去了。
等了一刻鐘左右,從營中匆匆走出一個壯漢,遠遠看見花錦怡持劍娉婷而立,他快走幾步,聲如洪鐘:“錦怡,你怎麼找來了?”
“薑伯!”
這下小兵不再阻止,她向前迎上幾步,終於將薑恭看清了。
他空蕩蕩的獨臂袖子隨風抖動,身型更加魁梧結實,臉上,從眉骨到鼻尖,橫亙著長長一道傷疤。
“薑伯,你這……”話還未說全,她便先落下淚來。
倒是薑恭無所謂地笑,挖苦道:“大丫頭了膽子還這麼小?不就是一道疤嗎,你若是看見我斷臂的時候,還不得嚇暈過去。”
說著,他伸手將她臉上的淚抹去,粗糲的手指磨在她的臉上,刺刺的疼。
怎麼會是嚇得,她隻是想到也許哪場戰役,薑恭沒有那麼好命,再叫人揮砍一刀,豈不是就……
不知道薑恭為何要放著安穩的日子不過,非要作什麼叛軍,戰事殘酷,他少了一隻胳膊,能打的過對麵身經百戰的徐老將軍嗎?
師徒二人互相掛念的模樣刺痛了拾風雨,酸澀充盈於胸,突然不知道茫茫天地,他能在何處安身。
少年時,他餓得皮包骨頭,趴在路邊卑微地祈求過路人的憐憫。
眼睜睜看著彆的乞丐因為力氣大、長的壯實,被善心的雇主領走,他那時候想,這輩子如果能有雇主帶他走,他就死而無憾了。
可惜當年帶走他的雇主如今已經不在了,他死在渾江,再也回不來了。
人人都有牽掛和團圓,唯獨他沒有,他曾以為找到了摯愛,甘願追隨她,可是……
她的秘密和謊言那麼多,即使她陪伴在她身邊半年之久,即使他將自己的全部剖開來給她看,即使他曾日夜守護救她於絕境,她仍不曾真正地敞開心扉,給他哪怕一點信任。
她好像開在懸崖邊的雪蓮,讓他望而卻步,又偏偏舍不得離開。
薑恭將二人帶到了他的營房。
“主上征用了這一片住宅,建起城牆,暫時作為大本營,隻等開春後再與朝廷一戰。”
“主上就是你當日遇到的熟人嗎?”花錦怡問,這人到底是不是任柯。
薑恭回答:“我那日在街上碰見的是軍師趙許,到軍中後發現主上確實是位明主,這才和他一同追隨。”
原來不是任柯,她直言:“我來之前回過潯州,林叔聽說你遇到過故人,懷疑是任柯,所以才瞞著我娘遣我來求證。”
薑恭麵色複雜,“雖然不是任柯,但與他確有關係,你且等一會,我去將趙許叫來,讓他說與你們聽。”
不多時,門外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個步步鏗鏘,是薑恭,另一個步履輕盈從容。
薑恭身後,跟著一位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看起來二十五六,容貌雖算不得什麼美男子,但他氣質如竹似蘭,風光霽月,隻看著便叫人生出心曠神怡之感。
“錦怡,這就是軍師趙許,你要叫小叔。”
小叔……他看起來也沒有比她大多少吧。
趙許抬手請大家落座,衣袖隨著他的動作輕飄曼散,花錦怡感覺自己不敢喘氣,生怕把麵前這人的仙氣吹散了。
趙許開口,聲音果然如泉水擊石,溫潤空靈,“我雖不是任柯,但我認得他,他父親與我父親原本就是忘年之交,後來又有同袍之情,皆在北關軍中任職,當年落霞溝一案,任校尉通敵被斬,任柯不信,上京申冤,曾到過我家。”
“然後呢,他如今在何處?”花錦怡急切地問。
“任柯到時,家父正因重傷在家靜養,他們密談兩刻左右就匆匆分彆。一年後,家父重病離世,臨死前與我交代,那日兩人密談約定,任柯安全進京後,會設法傳遞事情進展。”
說到這裡,花錦怡已猜到結局,一年時間毫無音信,任柯應是還未進京就已經遭遇不測。
果然,趙許說道:“家父將這封書信交給我,我才知道任柯為何被害。”
他自衣襟裡拿出一個方方正正、手掌大小的錦袋,輕巧打開,從裡麵拿出一個油紙包裹的方正物件,說道:“任校尉所寫的家書,上麵除了對妻兒的涓涓思念之情,還提及大將軍舉止反常,令他疑惑,隻此一句,卻引來滔天之禍。”
眾人看向那方油紙,想來裡麵包裹的就是任興弼的那封家信。
花錦怡啟唇輕動,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薑恭麵色陰沉,“我師傅一生鐵骨錚錚,忠君愛國,他根本不可能通敵。落霞溝一案,大將軍必定脫不了乾係!”
“這個大將軍,可是現在正在肅州城與你們對峙的徐老將軍?”花錦怡問道。
趙許緩緩開口:“不是,信中所提的大將軍,是當時北關軍將軍曹人山,也就是當今晉王的親舅父!”
他口中嗬氣如蘭,語氣飄渺,卻好像用鐵錘將釘子一下一下砸來,將花錦怡釘在那裡。
她下意識看了眼拾風雨,他神情未變,端坐在那裡靜靜傾聽。
話說到此處,疑問一一解開,當年任興弼被判通敵處死後,任柯懷疑大將軍曹人山先通敵後誣陷,帶著家書作為證據上京訴冤,可惜還未安全進京,就被人發現秘密處理。
他久未歸家,任夫人先喪夫後失子,鬱鬱而終,奈何惡人不肯善罷甘休,懼怕任家還有證據,一把大火將任家燒個一乾二淨,薑恭與其搏鬥,中毒斷臂,花知巧、林雨亭也四散而逃。
往事襲人,薑恭恨恨說道:“官員陷害忠良、皇帝不明是非,既然如此,還不如反了讓好人來做。”
曹人山已經歸天,他又是皇帝內兄、晉王舅父,多年過去,當年舊人死的死、沒的沒,要想替任興弼翻案、替任柯追凶,難於上青天,既然如此,那就叫天子換人來做。
肅州風雪凜冽更甚,倒顯得冬日的太陽高遠灼亮,朔風舞動旌旗,獵獵作響。紅羽軍各個精神抖擻,這一路他們得百姓愛戴,高歌凱旋,隻等殺入京城,改換青天,重新封侯拜相。
雖說因肅州城池穩固,守軍完備,又有徐老將軍坐鎮,整整半年還沒有攻下,但他們有仁愛英明、體察民苦的君主,有能呼風喚雨、勝天半子的軍師,有如天兵神將、驍勇善戰的獨臂將軍,何愁不勝。
狀若雄鷹的巨石在藍天的映襯下好像真要振翅而飛,信鴿咕咕地在籠中叫著,花錦怡提筆將趙許所說的過往詳細書寫,提及任柯,她腦中反複措辭,久久不能落筆。
字字句句落在紙上沒有溫度,卻寫下了落霞溝中死去的忠魂,寫下了任柯踽踽獨行的申冤之路。
花錦怡想,不知道娘知道任柯當年離開後便遇害了,會不會有遺憾和心痛,能不能釋懷……
她將信件寫好,交給趙許查看清楚,免得被人懷疑傳出軍中機密,由信鴿帶著,朝西南方向飛回潯州城。
“錦怡,任柯一事你已經知曉,便與這位小兄弟回潯州去吧,雖說如今休戰,肅州也不一定太平。”薑恭仔細叮囑。
但第二日還沒來得及走,趙許便帶著一位長髯儒士前來,說道:“聽聞薑兄的徒弟來了,主上特意登門拜訪二位。”
說著,那長髯儒士自上前一步,一撩胡須,微微作揖說道:“鄙人韓騫見過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