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之後,台上仍舊無人,堂間已有茶客叫嚷著不滿。花花一個小孩子已經開始坐不住了,屋外有行販走夫吆喝賣著什麼,花花扒著欄杆往外看。
陵明召來小二,剛要出口問說書先生的情況,就見小二側臉上有新劃的一條指節長的口子,紅豔豔的滲著血。
小二沒等陵明說話就連忙賠笑:“客官勞煩再等片刻,說書先生今日身體不佳,很快就上場了。”
陵明指著他的側臉:“你臉上怎麼了?”
小二慌張捂住臉,唯恐惹得客人不高興:“沒注意劃傷的。”
陵明讓他等一會兒,從懷裡掏出一塊紙包,打開了看,隻剩不多的粉末,複疊整齊,遞給他:“信得過我的話,便用這個擦到傷口上,可以止血。”
小二滿臉感恩神色,差點就要跪下,幸而陵明眼疾手快扶起他:“不值得什麼。”
小二將藥包仔細塞進懷裡,連臉感恩,退下了。
陵明若有所思盯著小二的背影。那傷口,可不像無意間劃傷的。
街外忽然一陣喧囂,花花半個身子都探出欄杆,指著街道拍手:“有新娘子!有新娘子!”
嗩呐鑼鼓震天的響,街中不斷有居民起哄聲。
陵明嚇得將花花拉回來:“你想看,我們去街上看。”
兩人站在說書館的門裡陰涼處,就見街上滿地紅紙,一隊喜慶的吹樂從街頭排到街心,吹樂中間是紅衣轎夫小廝抬著一架架聘禮,遙遙幾裡地看不到儘頭,不知繁盛究竟幾何。有一隊武夫一般的人物,一半漫天撒著紅紙,另一半朝向圍客撒著喜糖喜錢。
“天爺呐,這得花多少錢,多少聘禮!你數了嗎,有多少抬?”
“沒數全,八十抬肯定有了。”
“怎麼可能,我數著比這還多呢,得要百抬往上了。”
陽光盛下,一把閃著光的喜物從一武夫手裡擲出、往陵明的方向而來,花花嬉鬨著、笑咯咯停不下來,陵明隻覺一陣擁擠,兩側的人紛紛擠到他身前去,去搶喜物。
一枚銅板穿過眾人手指的縫隙,砸到陵明頭上。陵明“哎呦”一下,那銅板從他頭上正巧滾進手裡。
正低頭看那銅板,一陣更正經、更嚴整的吹樂隊伍駛來,撒物的武夫也多了一倍,撒的喜物活像不要錢,比之前更加密集,如細雨一般,什麼糖什麼豆什麼銅板,兜頭就來,不用伸手,就往你頭上砸。也沒人開始爭搶了,連頭上那一片都顧不得呢,隻用袋子往上一撐,錢啊物啊自己就進來了,連地上除了紅紙,多得是沒來得及撿的值錢東西。
“怎麼突然這麼多?”陵明頭被砸的有點痛,伸手接了一捧,圖個吉利,便不與人爭了。
“估計,是新郎的馬與新娘子的駕要來了吧。”接話的,是個讀書人打扮的人。
“不知是哪家成親,如此豪橫。”
那讀書人張口欲答,花花拍著手指著陵明的頭大笑:“哈哈哈哈哈,陵明哥哥,你也要扮成新娘子嗎?”
讀書人噗嗤一聲笑,陵明不明所以。就見花花讓陵明俯下身,從他頭上摘了紅紙花給他:“好多呢。還配著黃花,真好看。”
陵明蹲在一邊請花花給他摘掉,花花本來不肯,硬說好看,還是陵明多番請求,花花才不情願給他一片片摘下來。
“新娘子來啦!”
不知哪個小毛頭沿著街一陣大喊,從街心往街尾跑去,聲音漸漸遠去。
花花頓時不給他摘了,撇下陵明撒腿往門口跑:“我要看新娘子!”
陵明哭笑不得,隻得一齊出來。
剛巧新娘子的轎行到街心。前頭一匹鬃毛飄逸的白馬上,騎著一位年輕俊朗的官人,那官人胸前綁了大紅花,春風得意,四方拱手,麵容觀之親善;後麵是一座裝飾精致的八抬輦轎,轎夫一個個喜氣洋洋,身上綁著紅花,一眾婆子丫鬟跟在兩側。有個人高馬大、聲音拔尖的婆子喊著:“今日是楚大人的婚宴,全鎮不拘什麼人,不拘有沒有禮,隻要前去四香樓道賀的,均有喜包相贈。”
身邊什麼婦人媳婦漢子走夫全商量著要往四香樓去,連花花也拽著他的衣擺吵著要去。
陵明卻覺得腦中的弦一錚,慌著拉住那沒走的讀書人:“她剛剛說是誰家的婚宴?那新郎是誰!楚大人?哪家楚大人?”
“兄台說笑了,還能有哪家。”那讀書人悠悠笑道。
陵明自己安慰想,許是與薑娘子丈夫的那位楚大人是什麼兄弟同族,也有一兩官職,所以大家也叫他楚大人吧。
陵明慢慢平複:“這位娘子呢,不知哪家的?”
讀書人:“兄台是外鄉人吧,這都不知道。”
陵明訕笑扯謊:“我是青州來的,前來投奔叔伯兄弟。”
讀書人了然,許是家中貧苦難以為繼吧,心中惻隱,細細說來:“這位娘子可了不得,尚在閣中時便名動兩州。”
陵明心頭狠狠一跳,腦中浮現一段熟悉的話,忙問:“她姓什麼?”
“姓薑,她是崇嶺薑氏的姑娘。要說這薑氏,幾年前還不顯,就是近些年才開始……”
“兄、兄台。”陵明隻覺身後一層涼意:“她,這位薑姑娘可有什麼年紀相近的姐妹?”
“哦,這個啊,倒是全鎮無人不知的。這薑氏一族,男丁還算興旺,就是女孩嘛,幾代統共就得這麼一個女兒家,可謂千嬌百寵於一身。”
陵明仰頭看著天上一輪烈火炎炎的太陽,安穩的待在碧藍發白的天上,好似有偏移的征兆,再仔細看,卻是紋絲未動。陵明臉色發沉,身上平白發著冷汗。
這個幻境,竟不是憑空而造,而是過去的某場真實的回憶。
眼前生動的讀書人笑著朝他行禮而去,陵明隻覺害怕。
這個幻境的主人,究竟是哪方神聖,是那位半步鬼王嗎?
他真的能出得去嗎……
心中一片慌亂時,猛然瞥見街對麵一道淺紫色的身影。
那女子身形嫋嫋,襦裙淺紫如蘭、披帛月白,頭戴幕離、神情麵容不辨,朝著遠去的喜駕遙遙而望。
她!陵明覺得這女子好不尋常,牽上花花就要往街對麵衝。一個婆子拉住他:“你不要命了,這車駕滾滾、人頭攢攢,莫不是想做馬下魂、足下鬼。”
陵明盯著人群之外那紫色身影,急著掙脫婆子:“您彆拉著我,我有要事!”
婆子力氣竟無比大,拉著他道:“你有什麼要事?”
陵明實在掙脫不得,焦急看著紫色身影即將轉身離開,著急大喊:“姑娘留步!”
紫色姑娘似乎沒聽著他的聲音,一步一步背著他,隱沒在無儘人群中。
那婆子一笑:“原是要去追心上人,那便勸你不要去了。”
陵明垂頭頓足,回首朝著婆子氣道;“我是死是活,乾你什麼事!”
婆子一愣,鬆開了他的胳膊。陵明自覺語氣有些重,回過神來氣漸漸消了,想著,這姑娘給他一種不一般的感覺,許是這幻境的關鍵人物,設法阻攔他也是情理之中。
便誠心朝婆子行禮道了歉。
婆子道:“不值什麼。就是……”一副欲言又止。
陵明忙虛心請教,婆子道:“那姑娘有心上人了,孩子,你,你還是放棄吧。”
陵明眼中一亮,心道柳暗花明,裝了語氣歎道:“我也是一時被這歡節氣氛感染,隻與那姑娘一麵之緣,不覺心潮澎湃,還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如今細想起來,未見其貌,隻看氣派,便知不是尋常家的女子。就算她沒有心上人,我這等人,怎麼配得上呢。”
婆子拍著他的肩膀安慰,拉著他往廊下凳子上坐:“你也是一片少年癡心啊。這姑娘門第是高、但人是個好的,不看門第,隻看人品,隻要你心思純良便是一等。不過,你也瞧見了,她現在眼中是沒有旁人的。”
“她與楚大人?”
“噓!”婆子左右看看,給了一塊糖讓花花吃,免得她喊叫引人,低聲說:“他哥哥與楚大人是舊友,兩人也算青梅竹馬,從前未出閣時,便有傳言他兩位有娃娃親呢。哎,可惜了。若是沒有薑姑娘……”
“她哥哥?是誰?”
婆子從凳子旁撿了蒲扇扇了兩下風,擋著嘴說:“是那位鎮壓了許多鬼的陳天師!”
屋內一聲驚堂木,陵明心頭一顫。花花握著陵明的手:“說書先生來啦,我要去聽!”
陵明心煩意亂,與花花隨意坐了個地方。
如果是為了妹妹……楚大人的死,是不是與陳天師有關?那千仞崖呢,「迷竅」呢,陳天師的手筆有多少?還有,這位妹妹在其中又起了什麼角色?
這幻境的主人,究竟是誰!為什麼要讓他知道這些?它有什麼目的!
“……鬼氣森森,群魔亂舞,陳天師舉起一把開光桃木劍,刺向一隻麵容猙獰的惡鬼,那惡鬼舔著尖獠牙……”
陵明聽到“陳天師”三個字,猛然一抬頭,就被嚇了一跳。
他竟沒注意,與花花坐到堂前第一排了!一抬頭,就見那說書先生高顴骨、塌凹腮、滿臉粉白、眼底垂青,眼睛瞪泠泠、眼珠都要垂下來,活脫脫一個活死人、長得鬼樣。陵明看過去時,那眼睛直往陵明身上瞧,仿佛要把眼珠子瞪到他臉上。
難怪陵明要嚇著。
心中正疑他為何這一副被掏空了魂的樣,說書先生接下去的話卻將他吸引過去、顧不得這些。
“據說,許久之前,那千仞崖便是個忠骨埋葬地。前朝末世有民間籍記載,佞臣當道、上君不仁,有官拜宰相的大忠臣被全家抄沒、發配往北幽寒穀。路過千仞崖時,那前朝宰相吟了一首絕唱詩,褪了衣裳、剃了發,以還父母之恩,後,絕身一躍千仞崖,以證於朝於君於國於民的忠心。崖下無聞十載多,前朝仍舊覆滅,心有不甘,終成厲鬼。”
“遇惡便吞其魂,遇善便放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