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堂長老碗放在桌子上,發出清脆一聲響,眾人聲歇,青堂長老緩緩說:“一個一個說。霧川,你先說,昨夜怎麼回事。我可聽說,你們幾個,連這鎮子都沒走出去。”
霧川行了禮:“昨夜,我與陵明道長、俞槐林一同出的客棧。結果,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感到眼前一片黑暗,然後……”
俞槐林躥到霧川身邊:“然後什麼!”
霧川:“然後,我好像回到了很久之前。”
俞槐林:“很久之前是多久?”
霧川猶豫開口,手指慢慢收緊:“是我、四歲左右。”
俞槐林回身往陸歸雲方向看了一眼,喃喃道:“怎麼會。”
陵明問:“有什麼問題嗎?”
俞槐林便將自己的視角講出來。
“……你們不知道,霧川有多可怕。”說到末處,俞槐林抖了下身軀,“我當時連鬼都不怕,隻怕他。”
話說著,陵明注意到霧川愈加緊繃的身體。他踱步到霧川身邊,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霧川回過神,募然朝他一笑,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是吧,歸雲!”俞槐林尋著陸歸雲,試圖尋找共鳴。
陸歸雲臉色蒼白,“我完全不記得了。”
“啊?”俞槐林怔怔,“害,也是。那種場景,不記得也好,免得晚上做噩夢呢。”
“霧川。”文源突然發聲:“你對俞槐林口中的經過有印象嗎?”
霧川:“一點都沒有。”
文源追問:“那,你的視角裡發生了什麼?”
霧川身形發僵,陵明打岔道:“總歸不是什麼好事,大致也是些鬼啊邪啊的。這些不是重點,現在的關鍵是哪種鬼邪會引人入幻境中。”
文源沉吟:“幻境的鬼有好幾類。現在,我們需要弄清為什麼我們三個沒有進幻境,而他們三個被引進去了。”
這三個沒進幻境的人指的是陵明、文源和司運。
“我身上帶了辟邪符。”陵明先說。
文源點頭:“我也有,是祁蒟送我防身所用。”
眾人將目光放到司運身上。
司運微蹙眉:“我隻有一把劍。”
陵明:“可是霧川也帶了劍。”
“等等!”文源靈光一現:“霧川,你進入幻境時有意識嗎?或者說,幻境中的一切行為你能控製嗎?”
霧川搖頭。
“陸歸雲呢,你有像霧川一樣知道自己是誰、但不能控製自己的行為嗎?”
陸歸雲:“我隻記得,我不是我。”
文源:“什麼?”
陸歸雲:“我,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文源思索:“你變成另一個人,霧川仍然是自己但不能控製,俞槐林呢……”
俞槐林:“我能啊,我能控製自己!我是我自己!我還帶著陸歸雲逃跑了。”
聽了一番對話,陵明好似也抓到了什麼。昨晚「驅邪符」在不同的人身上呈現不同的光,真的是因為位置的原因嗎?
不對!肯定不對!他一直記得,師父說過,任何道法呈現出的意象與征兆,再微小的差彆也在顯示著內在的不同,絕不可能是位置差異這麼簡單。
陵明思緒間無意中與文源視線相撞,那一瞬間兩人在對方眼裡看到了一個答案。
有一種可能。
“是「迷竅」!”兩人異口同聲。
穆野撓頭:“迷竅是什麼?”剛問完,就被青堂長老吹胡子瞪了一眼。
文源向陵明做了個“請”的手勢,陵明朝他頷首,道:“「迷竅」是一種很罕見的鬼魂,其名出自「鬼迷心竅」,此鬼來曆成迷,至今記載中隻見幻境、未見其真身。據前人總結,一般被選入幻境的有三類人。第一類,心有孽障,此類人容易迷途其中、被魂魄占據身體,變成另一個人;第二類,怨念過重;第三類,心境不堅定、易被鬼邪侵入。”
東門話直口快:“這麼說,歸雲姐是第一類心有孽障,霧川哥是第二類怨念過重,槐林哥是第三類心境不堅,是嗎?”
眾人一時沉默,陸歸雲的臉越發蒼白、霧川麵若冰霜連春風也吹不化,唯有俞槐林沒心沒肺,不僅不難受、反倒善解人意反手去捂東門的嘴,“哪要你瞎總結!”
東門無知無覺,還在抵抗:“我說的不對嗎?唔唔唔……”
穆野小聲說:“霧川一點也不像怨念過重的樣子啊,是不是哪裡搞錯了?”
東門含含糊糊,聲音從俞槐林指縫裡漏出來:“歸雲姐也是一直都很陽光正義,哪裡心有孽障了?”
俞槐林騰不出手,隻說:“快閉嘴,正反話全被你一人說了。”
陸歸雲突然稱自己有些不舒服,接下來千仞崖相關她便不參與了,與眾人告辭轉身出了房間。
俞槐林目送著陸歸雲離開,往前走了幾步、張嘴似要說些什麼,讓東門的嘴一時掙脫了束縛、重新活躍過來:“那司運哥沒有被那什麼迷竅糾纏的原因,是不是他的心境異常堅定?”
司運昂著頭淡淡一笑:“過譽了。”說完這話,眼睛若有似無的瞥向霧川,似乎在暗暗和他比較個高低。
霧川此刻毫無興致與他比較,周圍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絲毫聽不進去,他的腦海中容不下其他東西、而是不斷充斥昨夜的畫麵。不、不應該說是昨晚,應該說是很久以前、他四歲左右的時候。
無論是血、是鬼,還是他的劍。
他與他身邊的人用過無數種辦法嘗試讓他忘記那種感覺,無論是法器、丹藥,還是封禁的法術,無所不用其極,他們終於成功了。可是現在,一隻鬼魂簡單的一個幻境,似乎什麼功夫都不用廢,隻是讓曾經的場景重現,就能讓他曾經聞風喪膽的情緒卷土重來。
“霧川,你覺得呢?”青堂長老發問。
霧川沒有應答,沉默的站在最後。
“霧川?”陵明去拉他。
“什麼?”
“長老問你,這樣分組有沒有意見。”
“我,沒有。”霧川勉強扯了笑。
青堂多看了他幾眼,接著道:“「迷竅」暫無從內的破解之法,一般陷入其中,隻能等幻境外的人前來搭救。所以從今日起,沒人身上帶一張「避邪符」以防一人走失誤入鬼邪圈套。再即,此鎮中種種居民怪象,須得各人走訪觀察。先弄清一點,為何夜間各家門戶緊閉、甚至沒有打更人,是否與「迷竅」或是其他鬼邪有關;晚上千仞崖暫且擱淺……”
窗外樓下,街道行人漫漫,一片市井交雜聲中,眾人從青堂長老屋中散去。霧川並未回房間,穆野剛要下樓去街上轉悠,就被一隻手給拽進一間昏暗的屋子裡。
“誰……”一聲驚呼未完,穆野便與陵明對上了眼。
“彆吵,是我。”
“陵明道長?您這是?”
“我找你問問情況。”
“什麼情況?”穆野撓撓頭,碰到陵明視線,恍然大悟:“哦,你說的是霧川,是不是!”
“這件事,說來話長了。我知道的也不詳儘,就是在十二年前……”
北方農曆二月末三月初的天氣仍有些微涼,時有涼風從客棧外吹進來。此客棧是食宿兼顧,白日作小酒館、夜間作客棧,此時天光大亮,來往客人還算不少。陵明裹緊了衣裳站在客棧門邊,撐著櫃台問夥計關於夜間的事,夥計一麵微笑著招呼客人,一麵敷衍陵明:“小的真不知道什麼鬼啊邪啊的,我們此處習俗如此、習慣夜間閉戶熄燈,並沒有您說的那些怪事。”
陵明自然不信,但夥計不願意張嘴,他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便隻好在廳堂找張小桌、點了一壺茶並三張酥餅,等著夥計忙完再細細貼問。
這時,門口一道俏麗風韻的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
此女子一副良家打扮,全身富貴環佩、發髻高紮,顯然已做人婦。然而吸引陵明的不是此女長相如何奪目,而是她的眼睛裡似有化不開的哀愁,形容不算枯槁,一番病弱,反倒有幾分西子的情端。隻是,愁緒已深入脾髓,陵明隻是簡單觀測,就算出“命不久矣”的命相。
陵明立即察覺出幾分異常。
尚在山中時,師父說過,他在測算一道上有幾分靈性,不過這番靈性遠比不上符篆術,與天賦異稟差了八千裡。所以,尋常他都要借助符篆與人測算,才能八九不離十,如今,雖說幾月餘各方道法有所長進,但怎麼也沒到“一眼斷命途”的地步。
若是一人命格太過明顯果斷、且無更改可能,那極有可能是,此人周身有鬼邪乾預命途軌跡!
陵明眼睛隨著婦人、在她買了酒離開後才收回目光,一環首,就見周圍好幾桌食客視線都隨著那倩影飄忽到街上,眼眶裡的瞳孔一動不動,似乎心和魂也一齊飄走了。
“兄台,不知這位娘子是誰?”陵明倒了茶,側身偏向隔壁桌的食客。
“這位娘子你都不知道?外地來的吧。”食客磕著瓜子,上下打量他。
陵明端了茶壺給他添了茶,“遊學的行客,途經此地,還請兄台給漲漲見識。”
食客笑著喝下,道:“這位,可是清原鎮鄉紳楚大人的遺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