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聲音笑語震天響,霧川踏入山澗時,就見眾妖又包圍成一個圈,裡裡外外六七層。
不用想也知道,圈內是陵明在展示道法了。
霧川站在外圍,目光落在陵明一副低調大師做派的臉上,淡淡的淺笑,透露著也沒什麼了不起的謙遜,周圍的人的誇讚聲越發襯得他寵辱不驚、淡然若水。
可霧川卻敏銳的發現陵明袖口下藏著的略微張揚活潑的手指,他總覺得那雙手才是他的內心,就像有一個小人在隨著布衣下的手指、動作一致、隱秘的歡騰。
霧川微微笑了一聲。
等到陵明發現鶴立雞群的霧川,連忙喊他過去時,霧川上前拜禮,順嘴也誇,什麼奇才異能、驚世之才之類信口拈來,嗓音淡淡不急不緩、莫名讓人信服。誇時還不忘去瞧陵明的手指,果然又在悄悄舞躍了,似乎帶了節奏。
陵明被霧川猜得十成十。他想著,霧川是君子,他說的話還能有假?便越發飄然。
此回,連警惕自己不要得意都忘了。
陵明:“你來得晚,不曉得具體前因,我給你再展示一遍。”
霧川:“有勞道長了。”
原來,昨晚陵明去查勘腹鬼情況時發現它魂魄越來越虛弱,明明此時並無天光啊!便腦中想起,許人皇並無礙,神光仍對腹鬼產生傷害。無論哪一種符篆,朱砂與黃紙對鬼邪天生克製,若用符篆為腹鬼遮擋,與其說是保護、不如說要索命。
陵明想了一個法子。有一種草,通體晶瑩透白,形狀顏色妖冶美麗,傳聞夜間能發光。有一野士不知其草,覺得美麗,帶回家中送與妻,妻放於床頭,夜間還能照明。不足三日,家道衰敗。原來此草名為鬼光草,顧名思義,鬼一靠近便會發光。此草專門吸引鬼魂,若放於家中,且家中無供奉無聖法,此舉無益於引鬼入宅。據說發出的光芒對鬼魂十分有益,被照到的鬼都覺如沐溫泉、魂魄舒暢。
但此草汁液為黑,是至陰至邪之物,常生長於冤魂聚集之所、執念未散之地。若用其汁液在黃紙上作繪,二者相抵之下因鬼光草更勝一籌,符篆便具邪性。此法開始隻是陵明的猜想,具體實施效果還待考量。
不過陵明此人有一特點,遇上符篆相關見聞、新意,廢寢忘食也要弄出水落石出來。便連夜用了「疾行符」,各處找凶宅、野屍去了。
“這一小瓶可是我費勁千辛萬苦、跋山涉水才找到的一株製成的!可是珍貴!”陵明給霧川展示一個小瓷瓶。
霧川見陵明說完收起瓷瓶,回過身吃了一顆藥丸,跟著轉到他麵前關切:“你受傷了?此等陰符與你有害?”
“沒有沒有。”陵明連忙解釋:“這是補血丹。我發現光用鬼光草的汁液效果不大,還得加些朱砂。但我這不是朱砂用完了嘛,昨晚練的符又多了些,今日起床有些眩暈,想來是氣血虧損。”
霧川萬般無奈的看他一眼,從袖中掏出一枚「靈袋」,解開,陸陸續續拿出四五罐遞到陵明手中。
“這是什麼?”
“朱砂。”霧川道:“我不常用道法,朱砂用得少,這些都給你用。”
陵明打開一罐,撚了一下:“哇,品質這麼好的朱砂——這怎麼好意思呢,那我不客氣了!”
他樂嗬嗬收下,大方的把新製的“鬼化符”送給他。
“鬼化符?”
“沒錯,這是我給專製與鬼的符篆稱作‘鬼化符’,你覺得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自然是誇唄。
兩人一齊去看腹鬼情況。腹鬼被陵明用一隻鳥籠吊在樹蔭下,鳥籠上貼著黑色畫形的鬼用「避光符」。此符是強化版,尋常那版隻能躲避天光,為了不讓腹鬼在神光下死掉,這張上可用了加量的鬼光草汁液。一共隻製得五張,還送了兩張給霧川。
樹底下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半人高小妖圍在鳥籠周圍,用樹枝戳著那一灘形狀粘稠的腹鬼。
霧川見此想起,從靈袋中拿出《民間鬼解》遞給陵明。陵明原跟著小妖、蹲在地上拿著樹枝戳鬼呢,轉頭一看,眼中驚喜:“你居然給帶來了!”
“等等。”陵明手指摸著古樸厚實的紙張,反受驚嚇:“這該不是全真派的原版吧!”
霧川:“與原版用了同一種紙張,是手抄版。”
害怕被全真派通緝的陵明這才放下心,興致勃勃拉著霧川去一邊看了。
兩人翻書,霧川正色說:“你昨日猜測沒錯,人皇無礙,派中近期沒有受腹鬼糾纏、幾日暴斃的記載。至於腹鬼外貌,無人見過。此鬼無形,隻有在人腹中才會顯形;但修為很弱,一旦從腹中而出、見天光便死。”
剛看完從前腹鬼記載的陵明摸了摸下巴,“哪怕在百鬼為禍人間、致使人間生靈塗炭的時期,腹鬼也能維持一人二十年壽命。這麼
看,這二十年裡,此人毫無病痛意外,腹鬼竟也在保著此人氣運,難怪善惡之說褒貶不一。”
至於人皇神光,並不能判定善惡,隻要是鬼邪,一視同仁,都會遭到傷害。修為越高越厲害的鬼,傷害越大。
霧川靜靜等待陵明思考,陵明恍然一笑:“還是無法確定它究竟是什麼。看來,我們得讓這位鬼開一開尊口了。”
“你昨日回了全真派,應當將此鬼消息告知派中了吧。”見霧川點頭,陵明從懷中挑出一張符篆道:“此符我沒用過,不確定效果,萬一它死了——”
“我一己承擔,與你無關。”
據長安律法,隻有官方記冊在案的道士才能獲得在唐境內驅邪測算的資格。各道派存在競爭關係,關於鬼邪,第一個獲得相關消息的道派擁有最終權。因為霧川也算全真派人,無論他告不告知派中,按照律法,這隻鬼都該屬於全真派。律法如此,陵明也是前不久想去長安內給人測算時才知道。
聽霧川這麼說,陵明搖搖頭,嘴角揚起笑意,蘸了朱砂從符篆上劃過,符篆瞬間燃起暗金色火焰映在他的眼睛裡:“不可不可,我的鍋怎麼能讓你給背了。不對不對,這麼說就錯了,是不是鍋還不一定呢!”
話落,陵明將暗金色火焰靠近籠中粘稠的腹鬼,頃刻間,黑氣沸騰而上,似黑鳥黑蟲爭相往天空四處而逃。霧川都不必追殺,此處可是神光範圍內,不消幾息,黑氣便灰飛煙滅,一點不見。
這團黑氣自然不是鬼,而是邪氣。
這一攤黏膩的東西不全是腹鬼。原來自十四娘死後,胡老爺白日表現得像沒事人,夜中卻犯了相思、偷偷悲傷、時常哽咽難安,一著不慎被山石陰處的邪物入侵。腹鬼在胡老爺腹中時,就與邪物纏在一起,後被陵明逼出,將胡老爺身體中的邪物一齊帶了出來,才呈現如此奇怪樣貌。
陵明不得不感歎,胡老爺此妖真是福大命大,這種情況都能因禍得福。
外側邪物清除,腹鬼總算露出模樣來。隻見一隻鳥兒大小、下身像蛇、上身袒胸的黑色人頭怪顯現出來。這頭很是詭異,明顯是人頭,但長得極小。此鬼扶在籠底,眼睛閉起,一動不動,臉色蒼白,看著隻吊著一口氣。
陵明歎息:“「驅邪符」到底還是對它有所影響,哎,看來要給這隻鬼將養一陣了。”
霧川向妖借了紙張,席地欲將腹鬼模樣畫下來,陵明思緒間瞥見,便道:“地上不平整,我的背借你畫。”陵明的布衣平整粗硬,筆畫上倒是不會戳出洞。
霧川道了聲“多謝”,將落魂劍背在身後。陵明背過身,單手扶著樹乾道:“放心,我站得很穩,絕不會抖。”
正將一張桌子搬來的青年狐狸自覺自己貼心時,在途中遙遙瞧見這個場景,腳步一頓,沉默的將桌子搬回洞中了。
……
“鬼光草的光很是養鬼,可惜,唯一一株被用掉了。”陵明當著畫架,還不忘思考養鬼的事,暗自嘟囔。
霧川頭也不抬,一筆一畫很是專注,騰出心思問他:“據說鬼光草靠怨氣而生,一生一叢,按理說不該隻有一株,再去昨日的地方找找,說不定有收獲。”
“咳,其實,那一叢還沒來得及長。”
霧川立即反應過來:“你碰上殺人拋荒之事了。”
陵明點頭,想著霧川專注可能看不到,又開口說了一聲:“嗯,還未成為惡鬼,便被我超度了。”
霧川心想,難怪如此虛弱到要吃「補血丹」的地步。
這時,一隻黑白小貓嘴裡叼著一封信、昂著頭走過來。到了陵明腳邊,將信放下,粗厚的嗓音道:“閒雲山來的信。”
陵明道了聲謝,垂下眼淡淡的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信,眼中湧動情緒,撐著樹的手慢慢握緊成拳。
霧川見他突然沉默下來,停下筆,抬頭,看了眼他的手,似在微微顫抖。於是主動開口:“陵明道長住在閒雲山嗎?”
“師承閒雲山功德派。”陵明聲音有些悶。
霧川拿下紙張:“已經好了。既然是師門的信,那便不打擾陵明道長了。”
霧川見他麵對著樹一句話沒回,貼心默默離開。誰都有難以訴說的私事,從前他心中悲傷時,就不喜歡彆人打擾,有時候,一個人的情緒總不希望被彆人看見,他想,誰都需要自我的空間。
就像現在,他不該在這裡。
剛走兩步,陵明忽然喊住他:“霧川。”
霧川停步,轉身:“嗯。”
“你的第一個朋友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