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李末的眼神暗示,道士連忙附和,“家主,末兒說得對,諸位奔波數日,也該正經闔闔眼了,這樣才有精力繼續趕路啊。”
伯爵公揉了揉李末的腦袋甚是欣慰,“末兒長大了。那就聽末兒的吧!道長,草藥一事還請您上心。”
說著,轉頭慈愛的看向趴在侍衛背上的李舟。
李末目露一絲不快。
找到天黑透了,才在林子深處找到一個山洞。一侍衛摸了李舟的額頭大喊,“家主,世子他!”
伯爵公快步過去,手背觸及李舟的頭,一驚,“怎麼燒得這麼熱?”
“哥哥~”李末在旁邊哭喪,心中狂喜,燒死得了!
“你們三個隨我去找止血的草藥,道長和末兒留下照顧舟兒。道長,還麻煩你製些符來”
一侍衛舉著火把,照亮伯爵公手中道士畫的草藥圖樣。聽得命令,眾人說是,紛紛散了。隻有李末,也說要去找。伯爵公不得不蹲下來安慰勸說他好一陣,這才將人勸下來。
“二公子什麼時候像世子一樣黏黏糊糊了?”道士笑道。
李末皺眉,他不喜歡二公子這個稱呼,壓低聲音,“彆管有的沒的,你確定他不過來吧。”
道士順著胡須,沒接他茬,說了句似有若無的話,“唉,我這麼一個天賦異稟的弟子啊……”
“哼!我好歹也叫你一聲師父,你怎麼不好好想想,我給你許的好處是板上釘釘的事。李舟呢?你也知道他的性格,不堪大用!道法倒是可以,撐起伯爵府的門庭嘛,嗬嗬。我這哥哥啊,可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那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廝,不是說趕就趕了?從來不念舊情。你以後但凡犯了一點錯,看你這個天賦異稟的弟子給不給你機會。”
李末慣會拿捏人心,一局不夠,還要再下猛藥。
“你知道什麼是從龍之功嗎?”李末見道士眼中精光閃爍,不由微微一笑,“你當我父親真的隻是去逃命的?這皇家禦用,可比伯爵府這座小廟,威風多了吧。”
……
道士出去盛水了,李舟被安排在山洞最裡麵。李末看著他就煩,到洞口去透氣了。
一下子山洞安靜下來。
聽完全程的十四娘咂巴嘴巴,從龍之功啊……想著想著,十四娘狡黠一笑,那她也來博一個好了。
剛小小撥開雜草,暗淡月光下乍然一雙黑幽幽的眼珠子直勾勾盯著她。小紅狐狸嚇得一個屁股蹲跌在地上。
這人醒著?!
李舟的手緊緊握住一塊石頭,見是一隻狐狸,鬆了一口氣,整個人放鬆下來,石頭咕嚕滾在地上。
自從學了道法,他覺得修道之事也沒什麼難的,隨便一練,法術精進飛快,任誰都說他是個天才。不久,就沒有道士教得了他了,天才學了一陣,很快就覺得無聊,學來學去,都是些初級道術,高深的道士自有傳承弟子,哪會把自己的秘技教給一個玄門之外的人!
沒錯,因為他是世子,要繼承伯爵府,父親怎麼可能讓他去做道士?道法可以學,玄門不可進。李舟頗為氣憤,什麼破伯爵府,李末想要,他不想要,還偏偏塞給他,他這個爹是豬腦嗎?明麵上當然不能這麼說,不僅不能,還要哄著他,不然這個爹就把他的道法書全給沒收了。有時候氣急了說話不經思考,惹了爹生氣,唯恐書被沒收,李舟想起後院那些姨娘做派,計從中來,頓時哭哭啼啼、一通推心置腹,果然爹反過來哄他了,此法百試百靈、無往而不利!
後來,突然來了個遊方道人。那道人說他與弟弟資質極好,便要收作徒弟。不知他怎麼說服了伯爵公,總之李舟總算有正經師承。這道人頗為拿喬,教了他幾個厲害法咒,就不願教了,自己還有歪理,“練法不是一日之功,如此速成,不是長久道。”
李舟獨自鬱悶。後李末不知從哪跑出來告訴他這道士有個藏書室,既然他不教,不如自取。李舟第一次覺得自己這個扭曲笨蛋弟弟順眼,誇他聰明,轉頭就去偷書了。
沒曾想李末一邊給他指主意,一邊去告狀了,這小子,兩頭通吃!李舟情急之下隨便揣了兩本,翻窗而逃。
這兩本竟是修仙術!
李舟不曾見過,覺得新穎,連夜不停練了起來。沒想到,還真讓他練成點東西!
李末和他那個好師父的那番對話,他一字不差聽了完全!
好小子,想害你哥啊。李舟咬著牙,頭痛欲裂之下,竭力運轉靈力封住脈搏。哥是不想要,但沒給你的東西,就還是哥的,想從哥手裡硬搶?再過一百年吧!
十四娘見這人旁若無人、居然開始運轉靈力,豈不是自己找死?看著眼前十來歲的孩子,後發被血液糊作一團、與皮肉交纏、目露痛苦的樣子,就覺後腦勺一起痛了起來。
罷了罷了。
十四娘用爪子撥了撥剩下的草藥,伸出狗洞。
李舟緩神,一轉頭,旁邊一隻爪子,在他麵前晃了晃,一張一縮,上麵不知道黏了什麼東西。
“這什麼,毒藥?”李舟啞著嗓子低聲笑。
十四娘生氣,探出個頭,爪子指了指自己的後腦勺,一邊指著一邊轉過頭示意他看。
“多謝。”李舟懂了,瞧這雜草裡咕蛹咕蛹的狐狸頭,他笑著抹了藥,頗為虛弱還有力氣說笑,“我瞧著,你是不是成精了?”
十四娘縮回頭,不搭理他。
“我這人向來投桃報李。”李舟側頭撐著牆壁,對著狗洞輕聲說,“不知道你家在何處。躲在這山洞裡,還受了比我嚴重的傷。將養幾日,要麼趕緊回去,要麼一直躲在這林中。我不問你怎麼選,若要回去,我隻對你說,此界極為危險,與你而言最危險的是道士,你這幅樣子根本逃脫不了。若是你信我,我給你畫個隱身咒——”
還沒說完,十四娘將爪子伸出來。
李舟頓了一下,低笑一聲:“你這麼小的爪子,夠畫什麼?”
十四娘遲疑一會兒,竟從狗洞裡鑽出來了。
李舟在她背上畫,邊道:“你也是膽子大,竟敢出來。若我起了心思,你一準沒命。”
十四娘哼了一聲。
“算了,瞧你就知道年齡不大。”李舟輕輕拍了拍她的爪子,“好了。”
十四娘鑽回狗洞。
李舟沉默了一會兒,實在受不了安靜,又說話了,“我幫了你,你怎麼不知道謝我呢。”
兩隻前爪從洞中伸出,上下拜了拜。
李舟長笑,一直笑到爪子收回、牆壁那一頭發出一陣石頭撞壁的悶聲,才止住,有意撫平十四娘情緒:“便瞧在你知理的份上,這個當做禮物送給你。”
李舟遞過去四五張折起來的紙。
“這是我前些日子所悟的修仙心得。其實不算所悟,皆是前人總結,我覺得有理的部分給摘抄下來。我見你能聽懂人言,大概還沒到化形的修為,不知道人族修習與你們狐族通不通用,總之,希望對你有用。”
十四娘接過。再次安靜了一陣,十四娘又將爪子遞過去,上下拜了拜。牆那邊傳來長長笑聲。
十四娘離開時,連李舟的麵也沒見上。李舟那個爹見他有好轉,無時無刻不陪在他身邊,十四娘不敢暴露自己。
路上比前一天更亂了。十四娘隱著身,隨時湧動靈力注入咒印中,待到察覺自己有些乏力,便找個隱蔽的地方休整片刻,等靈力恢複,再出發。有時遇見一把大刀將一個人捅穿還不夠竟要剁碎、有時遇上更惡心可怕的,十四娘的靈力便會出現不穩,這時也要停歇下來,甚至大吐不止。
終於看到終南山的森林了,十四娘險些哭出來。但她不敢停留、不敢懈怠,記得中途曾有嘔吐過後神思疲倦立即上路、結果靈力不穩被人追了好一程的經曆,幸好那人不是道士,不然,猜不出有什麼樣的結局。
回到山中,胡老爺抱著十四娘大哭一場,連責罵一聲都舍不得,誰知道自從發現十四娘不見後,他是怎樣的心情。
後來幾個月,十四娘沉穩很多,時常躲在洞中看李舟給的手稿。裡麵記了許多咒術、些許修仙心得,其中吸引她停留的是一段因果緣定論。
“因果之孽源於情?”十四娘苦惱的反複念叨,覺得不懂,扔在一邊不管了,繼續看其他的。
胡老爺發覺十四娘近期時常發呆,拿著一張紙或悲傷或凝眉或癡態傻笑,待到他走到身後去想看看她在看什麼,十四娘立刻警覺的將紙闔上,還反問他做什麼。
想來是有了少女心事,胡老爺暗自感歎,女兒長大了!
十四娘則在想,不知道李舟是否安然無恙。
一年多後,外頭日子平息,聽說一個姓李的將軍平定內患、打退夷狄、登上帝位,改“京城”為“長安”,取國號為“唐”。胡老爺不關心這些,想著外頭安全總算可以給天山去信。
某日,十四娘“閉關”出來,就見一群妖眾圍著他爹安慰,撥開人群一看,他爹正哭倒在一張躺椅上,淚水濕透了墊毯。上前詢問,原來天山來信,她的親生母親去世了。
登時如晴天霹靂。
從胡老爺手中接過信,十四娘顫抖的讀了一遍,不敢置信又讀了一遍,最終如胡老爺一樣摔倒在地。
信上說,母親為了尋求升仙之法,修煉時竟走火入魔,臨走前留下一段遺言,但這段遺言並非說給她的親人或是胡老爺聽的,而是不久前分彆的情人。
她說:“我此生本無罕,連飛升失敗也不值得我難過,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白竹。我領悟修仙一事多年,臨了頓有所感,許是我對白竹執念太深,我以為此生不見便能了卻情緣,可我與白竹的事早就說不清道不明,即使分彆,無形的聯係仍在我們之間牽扯著對方的心,白竹一直在我內心深處不曾離開。但我不後悔,若讓我忘了與白竹的情誼,飛升失敗算什麼,寧願灰飛煙滅、永世無我。”
若說她有情,她能棄丈夫孩子於不顧;若說她無情,她這一生如何肆意瀟灑,不知多少個情人,死前還念念不忘。
十四娘摔倒前,腦中突然閃現那一句“因果之孽源於情”。
醒來後,有妖將一顆明珠遞給她,說是隨著天山的信一起寄來的、分給十四娘的遺產。十四娘隻是靜靜聽著,拿起明珠,冷笑一聲,狠狠往牆上摔去。
刹那間,明珠破裂,碎片四飛。
十四娘想:她無論如何都會飛升,她絕不會重蹈覆轍,像那人一樣可笑!
天山有一傳說,紅狐多情,但一生有一摯愛,為成仙情劫,一旦度過,立地飛升。
十四娘忽然想到李舟來。
她開始去初遇的那段路上打聽李舟的下落,什麼姓李的伯爵府,世子叫李舟的。終於,她聽說有一家長安新貴,得的從龍之功、如今已晉為侯爵了。
父親有一珍藏,可維持一日人身不被發現的丹藥。十四娘將丹藥偷來,進了長安。她見到了李舟,並非她認出,而是那人自稱。旁邊的人也全叫他李世子。那晚太暗,她看不清李舟的臉,故而相信了。想來,沒人敢在長安冒充侯府世子吧。
李舟風流倜儻,那時她已十四,如花美眷、國色天香,兩人站一起簡直天生一對。後來他們經常來信,偶爾見麵也是約在城外。十四娘從未透露自己是那日的妖狐,隻說家父是城外地主,不常去長安。
慢慢地,十四娘發現,李舟好像知道自己是妖了。
也是,破綻這麼多,一打聽便打聽出來了。
李舟,希望你不要像從前一樣當個好心人,辜負我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