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寧坊位於皇城旁,不比那些民住坊的喧囂,興寧坊安靜得好像沒有活人住。要不是尚能聽到遠處人聲,陵明還以為誤入了什麼妖鬼的迷障。天暗得厲害,不是黑不是白,而是介於黑白陰陽之間,有人家門廊前掛起了紅燈籠,一時間,街巷恍若虛幻。
陵明與胡老爺保持著高度謹慎,一家一家牌匾找過去,腳步磨砂聲無數倍放大衝擊兩人的聽覺,胡老爺不住地舉起袖子擦拭額頭。
正在這時,一陣錯雜的腳步聲響起,在空寂中顯得格外明顯。
“有人!”陵明心臟高高提起,往背後一看,十餘眾穿著齊整統一的道袍,從拐角而來。
陵明認得這道袍。胡老爺尋他的前一日,在長安附近,他想去一家道觀借住、結果被趕了出來,之後才不得已暴身荒野,那家道觀的弟子就穿這樣的衣裳。
胡老爺也認得,這是全真派的道士。山中妖眾要是出山門,最該提防的就是他們了。一整個大派,一半是天師,何為天師,上天指派,降妖除魔之人,降的自然是他們這些成精的妖了。
一行人均絳色短袍配著玄冠、拿著各式法器,唯為首二人不同。
其中一人皂色羽服、頭頂星冠,唇上兩撇小黑胡,五官緊繃,眼神陰沉倨傲,一看就是個資曆老的,路過他時,連一個餘光也沒分。明明是仍在人海瞬間淹沒的長像,偏偏靠討人厭的氣質瞬間分走彆人的注意。
而另一人,則讓陵明多看了兩眼。青瓷色對襟、腰間佩玉,頭上一根玉釵簪發,右手持劍,端得清正矜貴,好一個世家公子的派頭。路過陵明時,視線相碰,稍稍頷首。即便臉上並無笑意,似也能感受到撲麵的春風。
陵明腦中又多了個正麵印象,溫恭謙良。
他咂巴咂巴嘴巴,被胡老爺拉著走時,心中還想,若是以後富貴了,便學著穿這一身,在朱雀大街上一走,見人便頷首、對了再加上微笑,不知能得多少傾慕眼光。
想著想著,陵明狠狠搖搖頭,心中呐喊,反複警惕,莫失了道心!接著便一路找,一路念訣。
胡老爺忽然指著那群走過的人,將陵明拉下來,在他耳邊說,“那群全真的道士去了寧遠侯府!”
陵明臉色一凜,暗道不好,急忙追上。
追到人家府上時,一小廝正在關門。陵明邊疾奔而來邊大喊“且慢”,小廝遠遠掃了兩人幾眼,毫不停留,門在陵明臉前一寸多遠的地方砰然關上。陵明被門風吹得後退幾步,心有餘悸,差點便給臉撞扁了。
胡老爺麵上焦急,陵明安撫一聲,又後退幾步,仰頭打量著圍牆高度,有了主意。
天空烏雲聚集,雲隙電光閃閃,似有暴雨即臨?
□□暗室中,十四娘長發披散,視線模糊,似是凝血糊住了麵目,身上還穿著大婚當日的喜服,鮮血映著喜服片片沉色,尤其腹部最甚,源源不斷的湧出,似是有個窟窿。全身是人形,沒有一點妖怪跡象。
“稟報主子,腹中並無金丹。”一黑衣蒙麵的下侍半跪在一人麵前道。
輪椅上的李舟一張黑沉的臉,暗疑:“難道又中了他的計?”
又一黑衣下侍從暗室台階上匆匆跑下來,半跪道,“主子,二公子帶著一群道士往這裡來了。”
“哼,沒找他算賬,他倒自己送上門。那就去瞧瞧,我的這位好弟弟,又要起什麼心思。”
一下侍推著他要走,稟明無金丹的下侍猶豫出口:“主子,她——”
李舟斜瞥一眼,見她如此慘敗之色,淡淡收回目光,言語像冰萃了,“留一口氣,彆死了。”
風起,侯府規矩嚴格,院中並無飛沙更無走石,隻是普通侍從全被屏退,無人點燈,有些陰森。
李末讓人踹開院門,瞧著李舟雲淡風輕的模樣,表情是端不住的猙獰,“把人交出來!”李末身後的侍從開始點燈,寥寥燈火照著他的側臉,讓李舟看清他的表情。
正是看清,才越發愉悅,言語中還帶著惱人的笑意。
“不知道二公子在說什麼。”
“那隻妖怪,交出來!”李末喝聲道。
聽見妖怪二字,李末身後的全真派道士一個個湧進院子,呈外圍包抄之勢,為首的兩撇小黑胡從懷中掏出冒著金光的法器,與李末並行。
李舟:“什麼妖怪,此處隻有我和新婚的夫人——二公子不知道此處是你兄長的私院嗎?如此不懂禮數。”
李舟開始並不以為意,直到更多的侍從點燈,映得院子裡每一張麵孔都明晰擺在他眼前,也包括那張清正的臉,以及那把傳聞的劍。
他不得不忌憚!
李末見他視線落在霧川身上,猜到他想法,心中得意,“世子無須跟我打太極拳,十四娘是什麼人,我可比兄長清楚多了,按理說,娶十四娘的該是我,本就不該你把人——”
霧川聞言眉頭蹙起。
“大膽,休得胡言!”李舟身後一下侍喝聲怒斥,“二公子不要忘了,那位是你的兄嫂!”
“可笑。”李舟輕哼一聲,“借了我的身份,便當成自己的了?”
李末白眼一番,“兄長,不要再顧左右而言他了,若是你還不把人交出來,我可派人來搜了!”
兩撇小黑胡道,“世子殿下,許你對那女子生了情誼,但,容稟一言,妖就是妖,若任由她待在人間,恐不得安寧!誰知她接近你與二公子有什麼目的?圖財也就罷了,若是圖命——”
李舟低頭把玩著手中銀鐲,突然一笑,側顏喊著人把十四娘請上來,還說:“早聞穆真天師大名,傳聞你匡扶天下正道久矣,今日一見果不負盛名。既然天師都這麼說了,便看在天師的麵子上,請您驗一驗,我這賤內究竟是什麼。”
李末聞言,眼中流露疑惑與警惕。他這位好兄長,從前以為是軟柿子,哪曾想是偽裝的紙老虎——真老虎!這麼輕易便答應下來,定有疑情!
霎時間,一股血腥氣湧上來,霧川上前幾步擋在穆真身前,劍鋒稍稍出鞘,側頭低聲提醒,“小心。”
穆真點頭,眾人一齊神色緊張往血腥來源處看去。
一道爛肉一樣的人形裹著紅衣慢慢出現在眾人眼前。
眾人倒退,霧川穩著身形紋絲不動,就是表情頗為嚴肅冷酷,眼中仿佛能射出寒光,雙手緊緊握拳。
“你!”李末咬牙,“你是不是把她的金——”
李舟笑著打斷他道,“二公子口口聲聲說我夫人是妖怪,這府中流言也沸沸揚揚鬨了幾天,我當然要證實一下,總不能真娶一個妖怪,壞了侯府的名聲吧。”
穆真毫無懼色上前,探了探十四娘鼻息,斷言,“如此遭遇仍有鼻息,看來貴府流言不假。”
就在這時,從十四娘體內迸發劇烈的紅光,竟讓眾人睜不開眼。
霧川第一時間衝上去前去護著穆隱撤退,穆隱眼中先是疑惑,然後大喜過望,“霧川,無礙!”
紅光散去,十四娘倏然騰空,眼睛睜開,紅光如氣流從眼中漫出,竟慢慢恢複神智,而她身後,一隻赤色狐尾搖曳生姿,「玲瓏環」碎了一地。
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們誰是李舟。”
李末躲在一群道士中間幸災樂禍,李舟眼神不避的看向她,“我是。”
十四娘赤足踩在地上,紅光逐漸褪去,她恢複虛弱,撐著門框,說一句吐一口血,“你想要我的妖丹嗎?”
李舟神情凝重,李末從道士中衝出來,大喊,“喂,你搞錯了吧!他害你害成這樣,你應該殺了他啊!”
“住嘴!”霧川忍無可忍,咬著牙說。
李末剛想說是哪個不長眼的敢訓斥他,一轉頭,見是霧川,立馬閉嘴縮肩,退回人群了。
李舟還在猶豫,十四娘道,“你隻說想不想要。”
“想要的話,你直接給嗎?”
十四娘搖搖頭,突然走近李舟,旁邊下侍如臨大敵,立刻擋在李舟身前,“不可靠近。”
十四娘置若未聞,從一下侍腰間拔出一把刀,那下侍嚇了一跳,其他下侍也捂著腰。穆真手中法器已準備妥當,隻要這妖怪一出手,他便將她拿下!
然而十四娘未將劍指向任何一人,而是側著遞向李舟。
“如果你想要,自己來取吧,我不會反抗。”十四娘說。
李舟眉頭長皺不展,“你要我付出什麼?”
十四娘有些站不住了,踉蹌退幾步撐著地坐下,將耳邊發彆到耳後,衣衫拂平整,款款坐正,一副大家閨秀姿態,眼睛看著他,道:“什麼都不要。”
見李舟真的接過劍,穆真和李末都急了。前者擔心妖怪狡詐,後者則是嫉恨李舟如此輕易得了他夢寐已久、策劃已久的妖丹!
李舟坐著輪椅靠近,劍光映著十四娘傾城而血淋淋的臉,平生一股倔強魅力,李舟隻覺得十四娘尾巴眼熟,問,“你的本體是赤狐——”
還未問完,一道符篆在天上劃過紅色火尾,向李舟淩空而來,火焰騰騰似有燃燒劈啪聲,叫人聽著便身後發汗、皮膚發熱、平生燥意,仿佛下一秒火就要燒到自己身上了。
本是十成把握無虛發的招式,偏偏陵明誤估其中一人的實力。
落魂劍出鞘,劍光如銀如華,仿若聖光,讓人毫無反抗意識,一時間隻想死在劍下才好。當它與火符相撞,瞬間火花四濺,竟發出錚地一聲強震,翁鳴之響久久回蕩。火符震碎,火焰戀戀不舍舔著劍鋒,不過單相思沒有好下場,隻在落魂回鞘途中,火焰便被無情抖落了。
十四娘看著那熟悉的、一出場便驚天動地的符篆,再看發符者和他身旁矮小的身影,眼睛閉起,淚水流過慘不忍睹的臉龐,嘴角卻是滿足的笑容。
如此,便沒有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