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有一扇窗,少年狐狸(存疑)給窗子推開,擺好茶水瓜果,便下去了。
陽光透進來,十四娘與陵明對坐,將瓜果推過去,歎息一聲,“如此說完,以道長的才智,許多事便瞞不過了。”
陵明拿水果的手一頓,放了回去,正色道,“難道有隱情?”
十四娘苦笑,“還請道長聽完,無論怎麼想、推測出什麼,都不要告訴旁人。我本想一直瞞著,等一切有了定局,再告訴他們。既然
道長問起,十四娘不敢欺瞞。”
此事要從十四娘化形不久說起,那時她還是個小狐狸。
陵明走出客堂,惆悵地站在洞前,手背在身後,一時唉聲歎氣。少年狐狸(存疑)見他心有鬱結,貼心問:“道長有心事?”
陵明問,“你們十四娘平日可有人貼身服侍?我說的是一刻不停跟著的那種。”
少年狐狸(存疑):“十四娘十歲生日之前都是我跟著,後來十四娘再也沒有固定服侍的。”
陵明麵向他,“你年歲幾何了?”
少年狐狸(存疑)乖巧答道,“回道長,從出生算起,二十三歲。”
那算青年了。
陵明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繼續歎氣去了。
自古情緣難消,由著她一個人折騰去吧。
少年(劃掉)青年(確信)狐狸一頭霧水。
後來幾日,陵明偶爾借著人家的丹爐煉丹,或是給幾個求上門來的妖眾做「玲瓏環」。給他們說如何找天樞,他們偏不自己找,非要陵明幫著找。
有些思維奇特的妖還要陵明幫著斷定靈體五行方位,美名其曰,“我們都信得過道長,以後有個病痛,就能順便求道長給治了,不想讓彆人掙這個錢。”
陵明:……什麼不想?你們要是去求其他道士,一準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看著桌子上堆著各式各樣的財物,陵明終究默了。
錢能讓人沉默,錢能摧眉折腰。
到底,還是問了種族,請青年狐狸給仔細記下了。
十四娘出嫁那日,陵明終於見到了闊彆已久、躲了他好幾日沒見的胡老爺。
胡老爺訕訕過來搭話,“道長也來啦。”
“……”
陵明:我就沒走過。
氣氛開始詭異,直到十四娘穿著大紅喜服、披著蓋頭出來,眾妖歡呼,陵明也跟著鼓掌喧鬨,一片歡騰之下,遠遠一陣唱打的迎親吹鳴響起,十四娘走到胡老爺麵前忽然下跪,實實在在磕了頭。眾妖手忙腳亂扶起她,說了幾句吉祥話,十四娘緩緩點了點頭。被眾妖簇擁著送到結界外,獨自往林外走了。
走了幾步,十四娘恍然回頭,因為蓋著蓋頭,沒人知道蓋頭底下是怎樣一副心情、也沒人知道她在看什麼。陵明早知如何,並無離彆傷感,隻待十四娘回門,便算暫且安然。
而胡老爺以為十四娘舍不得他,化成狐頭人身,眾妖散去,他遲遲不肯走,他擔心,十四娘後悔了想回頭,卻發現背後沒有人了。胡老爺小小一個、靜靜地站在林邊山頭上,瞧這一座小轎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他隻覺得,十四娘剛出生時很小很小,那時十四娘近在他眼前、他懷裡;現在,十四娘長大了,分明長得比他高多了,在他眼裡應該占得很大一片才對,怎麼反倒越來越小了呢……
十四娘嫁人是喜事,眾妖哪管得了胡老爺如何傷感,開了喜酒、上了桌宴便大吃大喝起來。狐侍將胡老爺拉上桌,妖怪們也不管是誰,拿酒就灌。等到胡老爺酩酊大醉胡言亂語,眾妖聽他醉話,紛紛大笑。
胡老爺說,“哼,你們這些小妖懂什麼?天山紅狐,可是塗山氏後裔,就連青丘白氏也得高看幾分……我們紅狐,自有傳承,哪像你們這些山野小妖……”
眾妖聽了隻是笑,一點不惱,反正胡老爺醉醺醺說大話不是一兩次了,聽得多了,每回大話還都不一樣,反倒成了妖怪們的樂趣。
胡老爺一會兒吹自己多麼多麼厲害,是仙神下凡、傳承古神祗遺誌;一會兒吹十四娘多麼多麼厲害,是天神選中,命中要成仙成神的
——吹著吹著,突然哽咽住,有妖上去問他怎麼了,沒人搭理他還好,一有人接他茬,順勢間眼淚飆出、哭天嚎地,大喊十四娘,那架勢,仿佛十四娘已經駕鶴西去了。
陵明半倚在樹乾上,咬了口清脆的果子,笑嗬嗬看著底下鬨作一團。
太陽像往常一樣,照得世間光明。
陵明想:隻希望一切安寧。
十四娘回門那日,胡老爺早早起床,穿著一身服帖富貴的衣裳,指著妖侍裡裡外外的灑掃。眾妖被吵醒,紛紛指責他擾人清夢。
誰知胡老爺非但不整改,反而敲著鑼一個洞一個洞把妖怪們全都喊起來,連陵明都不得幸免。
陵明崩潰抓頭:胡老爺你不是一直躲著我嗎?做妖就要從一而終啊,乾嘛不一直躲下去啊啊啊!
黑白小貓同樣深受胡老爺折磨,騰換好幾個睡覺地全被胡老爺一鍋端了。它跳到胡老爺麵前朝他凶巴巴的鬨。
然而胡老爺笑眯眯一張臉,低身摸了摸它的頭,“乖,今天十四娘要回來。”
無論誰問他什麼,或是誰與他打招呼,他都要說一句“十四娘要回來”。
一直到中午,說好要回來的十四娘連個影子也不見。
胡老爺連午飯都不吃了,大中午的站在熟悉的林邊山頭,往長安的方向張望。他想著,許是路上有事耽擱了。
太陽把胡老爺的影子越拉越長,襯得胡老爺的身形越來越矮。
陵明在山洞畫符,畫得忘我了一時忘了時間,忽然察覺到有人在吵著喊他。陵明放下符紙豎起耳朵聽,那一聲聲“道長”叫得淒涼悲傷,不是胡老爺又是誰?
陵明背著胡老爺,身上貼了好幾張符,身姿輕巧敏捷,飛速往長安而去。
胡老爺見十四娘遲遲未回,心中不安,連忙求助陵明。陵明早知曉不妙,打算隻身前往長安城內一探情況。結果胡老爺哭著喊著要跟去,陵明不讓,胡老爺險些跪下來求他:“十四娘,我的十四娘!就算是死,我也要和十四娘死在一起!求你了道長,求你了……”陵明本隻想一人去長安,見胡老爺如此悲慟,隻好答應。見他答應,一旁的鷹且也吵著要去,陵明頭痛,放下狠話,要是都要去,便自己去吧,他不去了。眾妖心思紛紛歇了,鷹且還要辯說,被黃大爺叫人拉住了。
路上,陵明一步蹬出五六米,順便問胡老爺:“十四娘嫁的是哪家伯爵府?”
胡老爺趴他背上,風在耳邊呼號,他仔細想了想,怯怯答,“不知道,隻知道那世子叫李舟。”
陵明頭疼,十四娘真是守口如瓶。
路上他想了許多。從前他以為十四娘隻是思凡,受情愛折困。他一度不理解,明知此事險象環生,為何還要去,愛情是什麼能控製人心神的魔物嗎?
之後聽了十四娘的故事,他依舊覺得兩人的際遇不足以讓十四娘冒著生命危險去愛那個人。不就是你救我我救你嗎?救命之恩罷了,有什麼好心動的?
直到現在,他有點想明白了。當然不是想明白十四娘與那世子的真情,而是想明白,十四娘並不是如此不清醒的人。
他的心中,有了另一個看法。
接近長安,胡老爺開始渾身顫抖。陵明將人放下,蹲下與他平視說,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道:“這個丹藥是我今日才練成的,可以維持三個時辰的完全人形;不過還不完善,尚有副作用,你——”
話未完,胡老爺接過瓷瓶拔掉塞子,丹藥倒出一口吞下,順了順連忙說,“道長,十四娘!”
陵明點頭,讓他把「玲瓏環」套在尾巴上。
搖身一變,胡老爺的尾巴隱去,狐狸頭慢慢幻化一個人樣。此人一副小老頭似的笑眯眯,拖著半人長的白色胡須。
陵明顧不得仔細看,反身將人背起,繼續往長安城進發。
剛入長安城,一條熙熙攘攘、長到直通莊嚴皇城的朱雀大街展現在他麵前。長安城內一百零八坊並兩市,以東西十四條大街和南北十一條大街相互交叉來分割;以朱雀大街為中界,東西各五十四坊。
一百零八坊……侯爵府到底在哪一坊呢?
陵明拉住一個賣貨郎問,“勞問,侯爵府在什麼地方?”
賣貨郎斜瞥他一眼,搖著手走了。
陵明又拉住另一個,還沒等問,那人連聲說“不知道不知道”,掙脫著走了。
胡老爺也一無所獲。
也是,這外圍住著的都是些平頭百姓,哪知道權貴的住處呢。陵明與胡老爺一無所獲地走著,兩個人都沒有放棄抓著路人問。直到其中一個頭戴軟腳襆頭、臂彎夾著本《禮記》的好心路人聽了他們的詢問,認真反問,“長安城內一共八家侯府,你們說的是哪個?”
八家?
“姓李,世子叫李舟!”陵明連忙說。
那好心路人笑著說:“不知知曉什麼世子名。八家侯府五家姓李,你們問的又是哪一家?”
陵明:“那麼多?”
李舟他爹到底叫什麼名字啊!
陵明苦惱焦急時,那邊胡老爺“唉喲”一聲,陵明唯恐這個也出狀況,連忙告罪一聲,將注意力轉過來,過去扶他,“怎麼了?”
胡老爺指著前麵一個人,陵明抬眼望去,就見那人一頭長發披散,頭頂隻餘一根玉簪纏成髻,腿腳踉蹌,手中搖著瓶酒壺,背上背了一把劍,寒光沉沉,一副豪爽做派,就是做事忘形,許是酒喝多了,天還沒黑就出來亂撞。
陵明見這人有些醉了,不願起事端,拉著胡老爺要走。
那人小廝將二人攔住,陵明下意識卷出一張符篆捏在手中。
“我家大人並無惡意,隻是喝多了有些失態,我替大人為兩位道歉。”小廝拱手道。
陵明點頭,表示不在意,但那小廝仍舊不放兩人走。陵明剛要出聲詢問,那小廝聽得同行在耳邊低語幾句,接過紙條說了聲“好”,遞給陵明,恭敬一拜,便轉身扶著那位大人走了。
陵明展開紙條一看,裡麵寫著一行字:
興寧坊,寧遠侯府。
陵明一轉頭,見那位好心路人還沒走,上前道謝,臨走前順口問道:“剛剛那位大人是誰?”
“他啊……”好心路人想了想,笑答,“寫詩裡,堪稱仙人之姿。”
話音剛落,背後吟詩聲,從遠處傳來,前麵全不知曉,隻聽得明晰一句。
“憶君迢迢隔青天——”
胡老爺聽了這詩,隻覺魂魄被人牽走了,心中不爽利,連忙扯著陵明的衣袖示意他趕緊走。
陵明深深看那背影一眼,牽著胡老爺,打聽興寧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