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閒雲山上。

霧靄彌漫的山頭，一個白發襲地的女子坐在懸崖巨石上，對著深淵，肩頭聳動。

一頭青發的男人走近，手搭在她的肩上，歎氣一聲，安慰：“你也彆難過了。自從他走後，你都許久沒怎麼吃東西了，也好歹吃兩口吧，都瘦——”

瘦字沒說完，女子一轉頭，滿嘴油光，嘴裡塞滿，含含糊糊：“呱唧呱唧呱唧。”

不知道在說什麼。

男子看著她隱隱約約的雙下巴，額頭青筋凸起，直接指著她，手指顫抖道：“滾，居然在偷吃！”

女子好容易嚼完，立即回嘴，堅決不受一點委屈。

“滾什麼滾，不滾！這能怪我嗎？誰讓那群老頭以為我喜歡八卦火做的飯，都吃多少年了，一頓飯的靈氣要花多久消化！萬一……不說這個，唉，小安那孩子，也不知道到哪了，沒有師父陪他吃飯，也不知道瘦了沒。”

舉著雞腿，居然有些吃不下了。

“誰讓你為了陵明的符篆術長進胡說八道騙他，那些老頭和陵明一樣當真了唄。我回頭跟他們說說，不能再用煉爐做飯了，煉的丹一股菜味。”男子見她傷感，雞腿都吃不下，聲音和緩起來，“彆難過，要哭就哭出來，哥的肩膀是你永遠的依——”

“陵明是誰？”女子突然發問。

“……”男子轉頭就走，嘴裡念念有詞，“貪吃鬼，神經病……”

女子照著他的背影大喊，“陵明到底誰啊？”

回應她的，是更加冷漠的背影。

聯係上下文，女子恍然大悟，緊接著更疑惑了：“小安那孩子什麼時候改名叫陵明了？”

想不通不想了，看著手上沒吃完的雞腿，皺眉。

吃多了，發膩得想反胃，不想吃了，改天換個清淡的。

陵明點著火，放於玉缽中，“如此看來要先教你符篆化火。此過程冗長繁雜，先要學好符篆基礎，不是一日之功。”

十四娘很是心動，但她時日不多要嫁人了。再者，陵明道長已經教她煉器術，不可太貪婪。

便搖頭，說明緣由，並道，“我洞中有煉爐。”

陵明扼腕不已。

剛才他請求十四娘在玉缽內畫一個「定咒」。此咒乃是基礎咒，不過圖案稍顯複雜，需耗一番心神，一旦錯筆，效果將大打折扣。

而十四娘不負所托，一氣嗬成，咒印畫得極其標準漂亮。隻是行氣稍有不穩，效果稍微折損。若非如此，此咒可算得上中級咒了。能把基礎咒完成如此妥帖的，陵明從沒見過。

可見十四娘對於道術之天賦。

如此天賦，若是學得符篆術，不比他差。

陵明越想越惋惜，放下刻具，“一見鐘情是世間風月雅事，可婚姻之事，關乎一生，還需仔細考量。再者，加入長安城，風險極高，人妖到底殊途，若是不慎……”

“道長。”十四娘歎息一聲，“我明白。親友侍下都這樣勸過我。隻是，我與阿舟是天定的緣分。”

“天定？”陵明冷笑，“我來替十四娘一算，即便真的天定，有何不可鬥？”

十四娘攔他，“算了道長，我心意已決，曾有誓言，此生非他不嫁。”

“你！真是糊塗！”

陵明怒其不爭。

十四娘燦然一笑，“道長之心，十四娘心領了，有些事，十四娘不好直說，唯恐破了天機；道長也不必算，十四娘不願連累道長。”

“還請道長繼續教我。”

十四娘已請人抬來煉爐，陵明無法，端著玉缽過去。

赤火在爐中翻滾，需要燃燒半個時辰，兩人坐在爐前，映得麵目發紅。

陡然安靜下來，無話可說。

陵明低頭扣手，不願跟她說話。

十四娘失笑，找了個話頭，緩解氣氛，“道長幫了十四娘的差事，願意收錢，卻不願意多收。其實十四娘想勸一勸道長，許是道長堅定取財有道，隻收該收的錢。隻是道長如何斷定一件差事值價幾何呢？”

陵明張了張嘴，想起不跟她說話，又閉上了。

十四娘不顧他的冷落，繼續說，“有些差事，不該道長斷定，而該買貨人斷定。若我去集市上買一件東西，覺得貴，便不買，尋找下一家便宜的，一直到我覺得合適的價格。而賣貨人則覺得，我定低價是為了賣出更多，我定高價則是貨好不愁賣，無需以低價出貨。”

“道長亦是如此。我聽聞鷹叔說過您在苦縣捉鬼的趣事，一兩銀子，實在是折辱您。以您的道法修為，放在長安城是炙手可熱的存在。若是彆的道士像有您的本事，隻怕是一年一差，一差吃十年也夠。”

“您也不用擔心高價害了平常百姓。若是百姓，覺得您的差事貴，自己找覺得合適的價格去了，找您的，隻會是達官顯貴一方富豪的有錢人。從前您是沒有名聲才出此下策，今後您收了我的錢，不用為生計發愁，便可以放心定高價。一旦在長安有了開張，一傳十，十傳百，您的名聲打出去，人家專門為「陵明道長」而來，便不怕大教派搶生意了。”

陵明忍不住說話，“十四娘舌燦蓮花，陵明一向說不過你。”

“道長謬讚。”十四娘眼睛彎彎。

陵明一步步教會十四娘如何煉器，言傳身教，知無不言，再加上十四娘觸類旁通、心思靈巧。很快，由十四娘獨立完成的「玲瓏環」便做好了。

十四娘欣喜的眼睛放光，捧著拇指大的玲瓏環愛不釋手。

“我，我真的學會了！”

陵明欣慰的站在一片，忽然明白師父教會他時的心情。

“這個，隻需要拿著就行嗎？”十四娘看向陵明。

陵明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你知道妖與人最本質的區彆在於什麼嗎？”

十四娘想了想，“身體構造？”

陵明搖頭。

“築靈台？”

陵明笑而不語。

“魂魄？”

“很接近了。”陵明道，“是靈體。”

十四娘歪頭，“什麼是靈體？等等，先彆說，讓我猜猜！靈體是不是，儲存靈氣所用……不對不對，是、是，啊，我知道了！是儲存、魂魄所用！”

陵明笑道，“十四娘悟性極佳。沒錯，就是儲存魂魄所用。十四娘可能要問，靈體和肉身又有什麼區彆呢？”

十四娘笑了兩聲，道，“道長猜得很準。”

“一個人無論生前如何，死後都會成鬼。此鬼脫離了肉身，魂魄為何不散？”

“因為在靈體裡！”

“沒錯！”陵明道，“無論轉世幾何，靈體都是不變的。這便是下界鬼神判定前世今生恩怨因果的依據。”

十四娘景然有悟。

“肉身五行方位，即與靈體五行方位相應。人與妖的不同之處在於，靈體不同，那麼五行方位自然不同。天樞是五行彙聚之根本，在人族中常位於頭部，少部分位於腹部，妖中各有不同。不過天樞方位自有規律可循，無論於哪一族，都是位於修煉時聚氣彙靈之所；一旦屏蔽天樞，互相之間便無法察覺本質不同。在長安內，十四娘將「玲瓏環」放於天樞外部，隻要不化為原形，便沒人知道你是狐妖。”這也是為什麼，人類的道法，如煉丹術、咒法術等需要行氣的術法，妖學不了的原因。五行相性各有不同，自然不能通用。

十四娘卻急切的問了一個看似並不重要的問題，“也就是說，無論轉世多少，靈體都不會變？若是十四娘離開人世，下一世也還是天山紅狐嗎？”

陵明無法給出答案，“人族靈體不會變，至於妖……我對妖魔的輪回轉世並不了解。”

十四娘有些失望。

“我不了解，或許有人了解。世間事，我師父無所不通。”陵明張口就吹，“此事我可取信一封問一問她，想必不用幾日便能收到回信了。”

十四娘忽然一拜，眼神切切。

陵明匆忙扶住她，“十四娘這是作何？舉手之勞而已。”

十四娘哽咽道，“此事對十四娘非常重要。”

陵明問，“十四娘來世還想做天山狐？”

十四娘點頭，情緒難遏，“天山紅狐一脈，瀕臨滅絕。主脈隻剩下我父親及我的兄弟姐妹。若有來世，還願做父親的孩兒。”

陵明對這段遺言一樣的剖白極為神傷，心中預感不妙，連忙安慰她，“什麼來世，十四娘吉人天相，在修仙之道上也頗有心得，想來壽命比我還長呢。”

十四娘破涕為笑，“道長不習修仙術嗎？”

“習是習得，就是凡界靈氣稀薄了些，偶爾修習而已；再者我習的修仙術與其他修士略有不同，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功效自然是有的，就是不知道到底能長壽多少年，此術沒有定數啊。”陵明摸著下巴。

“原來如此。道長倜儻不群，心境豁達，常走彆人不走的路，更不計較此路的結局通向何處。十四娘從未見過，心中景仰敬佩。道阻且長，隻希望道長今後心境都能如此。”十四娘調整好情緒，又一個屈身拜謝，“讓道長見笑了。”

“啊，你開心了就好。”平白收了一通誇讚，陵明撓撓頭，還有些不好意思呢，嘻嘻。

十四娘側身輕拭淚珠，握著「玲瓏環」，自言自語：“狐妖的天樞在何處呢？”她抬手調轉靈力，感覺全身靈力運轉，繞圈循環流動，並沒有聚攏到一處的感覺。仔細想想，日常修煉也是如此，周身循環而已。

陵明假裝沒看到十四娘窘境，低頭檢查器具。無意聽到她的疑惑，又想到一個尋找天樞的參考，“傳說神界有三，天界、仙界、鬼界，分彆是人、妖、鬼成神所居。無論哪一種族，一旦成神，除了修為暴增、與天同壽之外，還有一個顯著特征就是天樞外化，獲得本命的象體神化。神化的象體，是神的特征，與普通種族有著明顯的區彆。狐族神祗最有名的便是，塗山狐氏和青丘狐氏。”

十四娘聞言，靈光一閃。

她知道了！

傳說中，狐狸成仙，生次尾；成神，生九尾！

天樞在狐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