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困在過去太久啦,”女子彎腰伸手撩了一波水,無色的液體從指縫裡傾瀉而下,空空一場,“三年前,我消去了你的記憶,這樣他就找不到你了,沒想到陰差陽錯,還是回來了,祭司算天命,我比不過師父。”
“不過好在,”她抬頭笑了下,眸子乾乾淨淨,“至少師父他老人家還給了我一個選擇的機會,要不然我才是會真的恨他。”
她這麼說就是不恨他了,關裴凝視這那張與她相似的麵容,幾乎是鏡子裡照出來的一樣,“你師父為你造了這座地宮,還有外麵那做一模一樣的古城,一定準備了後手吧?”
一個隻能躺在棺材裡的人,不管過了多少年,都是不需要一座栩栩如生的城的。
女子忍不住笑:“有什麼話你大可以直說的!”
既然她那麼乾脆,關裴也利落地問道:“我是你複活的一部分是嗎?”
“是呀,”女子坦然,“師父他就和這天底下所有專製蠻橫又默默付出的爹娘一樣,給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臨門一腳才告訴你,所以我說——幸好他還給了我個選擇的機會嘛!”
她語氣輕快又清脆,關裴也莞爾,但她還是要問問:“不可惜嗎?”
“可惜什麼?”
“不會覺得我本來就該是你的一部分嗎?”
“不是的,”女子搖搖頭,她收了笑,神情很認真,“你看,我們倆的說話方式都不一樣,讓我猜猜,你是在南方長大的吧?可我從來沒去過江南,我待慣了北漠,那裡風都是沙子的顏色,商隊帶過繡娘精心繡出的絲織品來,好看是好看,但我都不敢太用力,生怕扯破它。”
“我們長得也不一樣,你皮膚很白,但我從小就喜歡在戈壁灘上摸爬滾打,你見過沙蠍嗎?仙人掌底下很容易找到,我小時候可喜歡揪它們的尾巴玩,弄斷過好幾隻,被師父罵了好幾次,後來我們烤著吃掉了,火還是他生的呢!”
她皮膚帶著淺褐,笑起來的時候鼻梁上有幾點雀斑,靈氣十足。
“我是我,你是你。關裴,我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
他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老道看著陷入沉思的青年。
過陰人六緣淺薄,他有時候會懷疑是不是自己給身邊的人帶去的苦難,不能細想,天道無常,自那以後,他不敢在世間留下太深的痕跡。
莫關山很好,當時他對關裴說的“很適合乾這一行”是真心話,從第一天起,他就知道這孩子是個外熱內冷的性子,但凡沒有那麼親近他的意思,他就能識趣地自己收斂起脾氣,表麵上還是笑嘻嘻的,和誰都能扯幾句,心裡其實也沒太在乎。
或許是小時候在街頭流浪時養出來的本能,他習慣於不抱希望,因此也不會傷心。
莫關山琢磨了會兒問道:“所以您老人家的年紀真的有四位數了?”
這小子,老道一噎,沒好氣地點了頭。
“怎麼做到的?”莫關山追問。
“……”老道沉默片刻,恨鐵不成鋼道,“臭小子!我走以後你是不是就沒翻過書了!罰你回去把《過陰方術》第九術抄一百遍!”
“慢著慢著!”莫關山冤枉啊,他沒怎麼費力就把第九術和七星燈劃上了等號,“這法子撐死續個一百年,你和什麼玩意兒借的壽?王八?”
老道頓時表情一僵,恨不得起身打他,怒罵道:“你才王八呢!”
反正打人也不疼,莫關山象征性地躲了一下,嘴裡還在問:“那是什麼啊?”
老道這才收了手,哼了一聲。
穹頂之上,連成鬥狀的七顆星辰閃爍著。
*
漆黑的夜裡無星無月。
小船靜靜地停留在黑海的中央,兩人對坐。
關裴全都想起來了,三年前,她確實來過此處,甚至還發生過一樣的對話,最重要的是,她當時受公主所托,給桂齋的主人帶了一句話。
“師父根本沒有聽進去對吧?”女子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又有點苦惱地歪了下頭,仿若自言自語般地連聲道,“不不、其實還是聽進去了一點的,要不然多半就綁著你來了,根本不給彆人選擇的機會。”
這裡的環境過於空曠安靜,就連自言自語聽起來也很清晰響亮。
她說著停下來,忽然一笑:“雖然還想和你多聊一會兒,不過時間也差不了吧。”
什麼時間?關裴微怔,或許是千百年來都沒人說話的緣故,女子一開口就會喋喋不休起來,她一直耐心聽著,心裡其實也挺樂意陪對方多聊一會的。
“不要同情我哦,”女子撐著下巴,“我已經活得太久啦,師父他也是,一個走岔路的幽魂。”
“好啦,讓事情回歸正軌吧!”她伸出手,微微彎曲的指尖輕輕觸碰關裴的額頭,“最後還有一件禮物要給你。”
“我把愛懼都還給你。”
*
老道仰頭看了眼穹頂,忽然問道:“你知道我當時為什麼決心收你為徒嗎?”
“因為我過目不忘而且又雙親早逝?”莫關山問。
“不是的,”老道搖搖頭,語氣稍稍帶了點兒懷念,好像又看見了那兩個為了一個燒餅爭起來的師徒,他臉上露出一點笑意,“當初我問你你願不願意拜我為師,你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我逗你,問你不怕我是壞人嗎?”
“你還記得你當時說了什麼嗎?”
莫關山仔細回想了下,還真的有那麼點兒印象。
“認命有什麼用,我信任的是自己的……”他忽然停住了。
老道笑了。
“對,就是這句。”他說。
小小的一個孩子,渾身臟兮兮的,捧著搶來的燒餅吃得滿嘴是油,頭也沒抬,“不怕!認命有什麼用,我信任的是自己的眼力!”
說得老氣橫生又理所應當。
“信任自己的眼力是好事,”老道看著他,神情溫和,“往後也要如此,關山,你早就出師了,在我收你為徒的那一天,你就給為師上了最重要的一課。”
他這輩子都很少被人那麼真心實意地誇獎,莫關山下意識想摸鼻子,張了張嘴,被老道沒好氣地揮手打斷,“得了得了,知道你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麵,我說說你聽聽就好。”
像是生怕他抓著不放一樣,老道也迅速咳了一聲,“看來她也做出選擇了。”
莫關山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方才流星落下去的地方出現了微小的波動,像是水麵被攪和後又重新拚湊起來,緊接著,兩個身影憑空出現在黑暗裡,麵容被淺光照亮,相似但又完全不同。
兩人同時開口。
“師父!”
“小先生。”
關裴向他跑來,女子則仍然停留在原地,隻是笑著看著老道。
“我就知道,”老道歎息一聲,神情沒有多少意外,“你想好了?這可真的是唯一一次機會。”
女子眨眼笑了下:“她說師父你把我教得很好。”
正是因為教得很好,才不願意剝奪他人的人生,才可以毫無芥蒂地放棄重回人世的機會。
老道微怔,隨即釋然一笑,瀟灑地拍拍衣服上的灰爬起來,見莫關山還在發呆,沒好氣地踢了他一腳,“行了,抱著你媳婦兒趕緊滾吧,這裡馬上要塌了。”
“哎您彆……”莫關山猝不及防一踉蹌,扭頭看他,被他身後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地麵上有一道虛虛的影子,還未完全凝固成實體,陰風已經起了,隱隱能聽見百鬼哭喊和鎖鏈拖曳的聲音。
他愣了下,一時半會兒忘記了自己剛剛想說什麼:“陰陽梯怎麼開了?”
陰陽梯,溝通陰陽兩界,陰者下,陽者上,唯有牛頭馬麵暢行無阻。
“你以為我三年前跑哪去了,”老道瞪眼,“還不是躲陰差。”
如今時候到了,自該下去了。
莫關山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反而是關裴握著了他的手,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老道,喊了聲師父。
老道下意識啊了一聲,關裴仍然看著他,是有話要說。
兩個都是徒弟,一個被利用,即使有幾分真心在,那也是利用。
莫關山不在意,但關裴在意。
“我本來覺得,您這樣的人難怪會教出他那樣性格的人,兩個人真像師徒,但後來我發覺,我要糾正這一說法,”她輕輕柔柔地笑著,說出來的話卻完全不留情麵,“他和你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他比你好多了。”
她直截了當地說完,感覺自己的手被反握住了,身旁人笑了下,很輕地說了聲謝謝。
老道微怔,隨即大笑,片刻後他正色,對著莫關山作揖:“你我師徒一場,我確實欠你一聲抱歉。”
都到這個時候了,莫關山無奈,“可彆,我也沒怪過您,您老最後留給我的話是抱歉,那我可真的要怪您了。”
“好!”老道朗聲,目光炯炯,他手心裡抓著一把銅錢,“我們過陰一派,出師之際皆要贈卦,卜的是弟子的未來,或劫難或解憂,如今臨彆,再見甚難,為師且送你一卦!”
莫關山不知道他們派有這個規矩,他試圖等卦出來,但頭頂已經有碎石跌落,鋪天蓋地地襲來。
來不及了!
關裴當機立斷抓著他往外跑,莫關山心有不甘也隻能跟著邁開腿,身後轟隆作響,隻聽見天崩地裂裡,傳來老道大笑的聲音。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鬼哭狼嚎近在咫尺,鎖鏈摩擦的聲音愈演愈烈,陰陽梯上有黑白影子飛速而上,平整的地麵像是承受不住這巨大的怒氣般開裂,略出大地猙獰的本貌。
被拉著跑的時候,莫關山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女子的身形若隱若現,老道站在玉棺旁邊,一手扶著棺邊,另一隻手裡抓著一把銅錢,微微仰著頭,麵上帶著釋然的笑,眯著眼睛,好像在看什麼。
他很快就意識到了——乍破的曦光落在那張蒼老微笑的臉上。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