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關山語氣還算平靜,但神色看得出是在強壓著怒氣。
事到如今,一切也該結束了,老道歎息,開口道:“領著你拜祖師爺的那天,我就告訴過你,過陰人可窺天機,通陰陽。”
“她總不能是去了陰間吧?”莫關山問。
老道不答反問:“《過陰方術》第一百零八術是什麼?”
“豢陰兵?”莫關山脫口。
老道感慨:“你果然記得。”
《過陰方術》正是老道第一次見麵時丟給他的那本書,莫關山後來又翻過很多遍,不知道為什麼,其餘都在,唯獨這第一百零八術的那頁紙不翼而飛,但他相信自己的記憶。
莫關山眉頭皺起來:“我以為您把那頁撕掉是因為這個法子過於惡毒。”
即使隻背過一遍,他也很清晰地記得,豢陰兵這個法子是真真正正的一將功成萬骨枯,簡單來說,隻有你殺死的活人才能轉變你的陰兵,殺的人越多,兵力越強大,這些人會成為你的私兵,不受陰差掌管,在死後也為你鞠躬儘瘁。
“確實惡毒,”老道神色平靜,“但有時候可以救命。”
這是數命換一命,莫關山還沒開口,又聽老道問:“你有沒有想過,那些陰兵既然不受陰差掌管,那它們去哪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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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漂浮在無邊無際的黑海裡。
關裴的目光落在手上,手指搭在不知道什麼做成的船邊,不冷也不熱,沒有溫度,她無法確定船有沒有在行駛,因為沒有水聲,深不見底的水麵也沒有泛起任何波瀾,一切都是空虛茫然的。
這裡好像是個很冷很寂寞的地方。
唯一的亮色就是女子身上的絳裙,但那不是裙子本來的顏色,而是被鮮血染紅的,還能看見未染色的地方有雪白的紗織。
女子注意到她的目光,低下頭,輕輕撫平裙袂的褶皺,“這是很多人的血。”
“也有你的嗎?”關裴聽見自己有些不安地問,她的聲音在黑暗裡響起,很奇怪,感覺不到振動,也沒有回音。
“是呀,”女子輕輕巧巧地答道,好像並不在意這件事情,裙子被揉開,她旋身坐下來,歪頭俏皮地眨了下眼睛,“你看起來很疑惑,來說說看吧,我已經很久沒有和活人聊天了。”
“我見過你?”對方剛剛說又見麵了的時候,關裴朦朦朧朧想起一點片段,泊停的小船、永暗之地、相似而不同的麵容,但對話的內容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見過的,”女子道,“三年前,你循著未知而來,我們聊完以後我洗掉了你的記憶,希望你忘記這一切,沒想到三年後你還是來了。”她說著吐了下舌頭,“果然算無遺策這方麵我還是比不過師父他老人家。”
原來那不是夢啊,關裴望著無聲無息的黑暗,“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師父是誰?”
“這裡是須臾間,”女子抬起手,食指和大拇指靠近在一起,“陰與陽之間的夾縫,陰差也找不到的地方,在這裡,時間是停止的,或者說,在這裡的人,時間是停止的。”
“至於我師父……”她停頓了下,忽然促狹地眨眼,“你應該已經猜出來了吧,師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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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把她送進了須臾間?”莫關山不敢置信,“活人不可能進去的!”
老道搖搖頭:“她的魂魄本來就有一部分在須臾間裡,隻需要一點點引子,就足以假亂真。”
所以關裴缺少的那一魂二魄就在須臾間裡。
“引子是什麼?”莫關山問,但他沒等對方回答就很快想到了,“是蛇毒?”
老道頷首。
蛇毒讓她的生命體征降低,陷入假死狀態,再加上本就缺魂少魄,足以讓須臾間把她當成一個死人。
“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莫關山最終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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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發生了什麼?”關裴滿心疑惑。
“你知道樓蘭滅國這件事情吧?”女子問。
關裴點頭。
她看見了幻境,也看見了壁畫,記載的故事隻有那些,但現實裡的故事好像遠遠不止於此。
“師父把我從血海屍山裡挖出來的時候,我還剩下一口氣,衣裙都被鮮血染紅,自己的、他人的,”女子悠悠望向遠方,瞳孔映照著漆黑的水夜,語氣帶著惆悵,“師父想救我,但我快死了,這時候擺七星陣已經來不及了,隻剩下最後一個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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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殺了她。”老道平靜道。
莫關山沉默著,他不意外這個答案,人之將死,藥石無醫,唯一的辦法隻有讓對方以彆的形式活下來——以陰兵的方式,以過陰人的手段,能勉強保留一魂兩魄並不奇怪。
隻是……這樣真的稱得上是活嗎?
老道低頭凝視著自己蒼老的雙手,捧過溫熱的血,那是生命逝去的溫度,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是他最驕傲的徒弟,公主生母早逝,聰明伶俐,他把她當做自己的孩子,恨不得傾囊相授。
隻是世事難料……不,明明算到了的……
自此以後,一夜白頭。
“我把二魂和五魄抽離,借極陰之法瞞過了陰差的眼睛,送她去投胎。”
“但你保留了一部分在須臾間裡,”莫關山一針見血,“因為失去全部魂魄的她也會失去全部記憶,那她就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
老道默然。
須臾間活人進不去,過陰人亦然,他就這樣以此為借口逃避了數千年,這麼多年來,一個人待在那種冷清黑暗的地方,小公主是不是恨著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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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師父就是樓蘭祭司,”關裴說得很慢,“你被他關在這個不見光也沒有生機的地方那麼多年,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恨他嗎?”
女子莞爾一笑,神情裡露出些許無奈,“師父他是個很固執很容易鑽牛角尖的人啦,他或許是覺得亡國這件事情他有責任吧。”
“當然啦,他是樓蘭的祭司,有責任是正常的,隻是我、我的父王、每一個臣子,責任都很大吧?他想要扛起所有人的命運,他想要在千百年以後也留下些什麼,他算天算地算無遺策,正是因為太依賴於‘算’了,所以到頭來什麼都沒留下,連自我都不剩了。”
“人要學會在天命和人算裡尋找平衡點。”
女子歪了下頭,輕快道:“這方麵,我學得可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哦!”
關裴在慢慢消化這段話,或許是在這裡待得久了,她三年前的記憶也漸漸浮出水麵:“他覺得自己有責任,是因為那封書簡嗎?”
出乎意料,女子思考了會兒,搖搖頭,“不一定,我不知道那封書簡的內容,但我知道師父的答案,那不是能讓他猶豫一晚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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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將軍找他算了一卦,卜的是能不能守住這座城,他看著披甲戴胄、風塵仆仆的將軍,麵色疲憊但目光如炬,滿臉寫著寧戰死三個字。
雙方的兵力差了不止一倍,如此懸殊的兵力差距,不用卜也能知道結局,但是僅僅因為天命如此,就合該拋棄掉城裡那幾萬條人命嗎?
他對著卦象沉吟不語,最終提筆沾墨,在書簡上留下一個字,隨後呼出一口氣,放下筆,轉而凝視起桌上攤開的書籍,那一頁正是豢陰兵,上麵用紅色標注了兩個字:慎用。
這才是讓他猶豫的事情。
這裡的陰兵指的是不受陰間掌管的私兵,必須由過陰人親手殺死,納入須臾間之中,這場戰打完,能活下來的人十不足一,結果都是死,若是成為陰兵而戰,至少不會亡國。
這是一場必輸無疑的戰爭,而這是唯一的一線生機。
可他遲疑了。
如果整座城的人都變成了陰兵,樓蘭真的還能算活著嗎?
他在祭司殿裡枯坐了一晚上,在天光亮起來之前,他終究是伸手握住了那三枚銅錢。
那是他此生最後悔的一卦,他年輕氣盛,這麼多年來從未算錯過任何一件事,便自以為有些本事,能改天換命,現實給了他沉重的一擊,告訴他輕慢天機的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卦象給了他八個字: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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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卦象有些含糊,不過也是,事關一國之運,不可能占卜出太詳細的內容來,從結果來看,須臾間裡隻有一人,莫關山問道:“你覺得這個法子算不得好事,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
“我當時是那麼認為的,”老道歎息,“我以為是天道在告訴我,不要做有悖輪回的事情,於是我就放棄了,因為卦象從來沒有出過錯。”
“直到……直到那一日,”他略有些失神,千百年過去,那一幕仍然曆曆在目,空氣是腥臭的,目力所及之處皆是血色的哀鴻和屍殍,他一手帶大的孩子奄奄一息地躺在屍體堆成的山裡,隻有在被扒出來的時候才動了下眼皮,輕聲喊師父是你嗎……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從來都不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莫關山心頭一動,忽然明白了什麼,隻見老道忽而慘然一笑,和同齡人相比年輕許多的眉眼終於顯出幾分上了年紀人的頹敗來。
“而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啊!”
這句話猶如一顆驚雷墜地,繼而整個墓室裡陷入了沉默,莫關山無言,棺中人微笑,隻有老道平複呼吸的聲音。
他全身心地相信著卜出來的結果。
而天道告訴他:做你想做的吧,不要再問未來了。
多麼諷刺的事情。
老道微微仰頭,目光凝視著穹頂,那是一張自嘲蒼老的麵龐。
那麼多年來,他好像從來沒有走出過那個枯坐的死夜,那晚風沙很大,影子在帷幕上似鬼怪爪牙般舞動,蠟燭燃到底了,於是唰地黑了下去。
這片夜再也沒有亮起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