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譽。”
在五樓的連廊上,張寧譽聽見身後有人叫他,他聽聲音知道是楊黎明,叫他寧譽,而不是張寧譽。
“楊老師,有什麼事嗎?”他轉身看著楊黎明,露出和之前在校園偶遇時那樣禮貌的微笑,仿佛楊黎明剛才並沒有在辦公室裡給他難堪。
“回班寫作業啊,”楊黎明換了一副麵孔,他年紀不大,三十來歲,下了講台就像一個大哥哥,他現在就是用大哥哥的口氣來和張寧譽說話。
“嗯,回班,”張寧譽淡淡地笑著:“不回班也沒地去啊。”
楊黎明也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陪老師溜達溜達,說說話。”
他們之間沒什麼必須要聊的天,要聊應該是他老婆來聊,因為他老婆才是張寧譽的班主任。
在操場夜跑鍛煉的學生很多,很吵很嘈雜,他們沿著旁邊的籃球場走,相對於安靜一點。
張寧譽一直沒說話,等著楊黎明說,而楊黎明似乎在琢磨著措辭,走了半圈還在沉默著。
“我一直都覺得你是一個很老成的人,”楊黎明第一句說的就是這:“你夏老師也這麼說,說你這個小孩特彆讓人放心。”
張寧譽不知道接什麼,說了句:“還行吧。”
這話不知道哪裡戳中了楊黎明的笑點:“我真心在誇你,你怎麼那麼敷衍呢。”
說實話,張寧譽一直在揣測楊黎明想說什麼,絕對不是吃飽了撐的找他閒聊。
很快,楊黎明說:“前兩天我從西樓那邊過……”
他頓了一下沒說明白,張寧譽卻恍然大悟了,在教學樓西邊的樓梯上,江尹抱著他親吻,原來被人看到了,他的心開始咚咚咚地跳起來。
他舔了下嘴唇,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這時候不可能不慌亂:“楊老師,我……”
楊黎明搭著他的肩膀,依舊是語氣隨和著問:“你和我們江尹是什麼情況啊?”
這個問題張寧譽問過自己無數遍,但是他沒有給自己和江尹一個答案,他始終在逃避和最喜歡的人開展那段美好的感情,這聽起來很可悲。
明明都已經到那一步了,兩個人在對方心裡都已經紮根了。江尹要是不在他身邊他都接受不了,但是他心裡有比這個更接受不了的事,所以才猶豫不決,一次又一次讓江尹為了他傷心。
他不願意在任何人麵前提起他和江尹的這段關係,包括最好的朋友,死都不會開口。江尹當然也不會往外說,他們兩個的事隻有彼此知道,無論最後成與不成,都隻會爛在兩個人肚子裡。
此刻楊黎明給他的感覺很舒服,不像是在質問早戀的學生,像是關係親近的兄弟在探討青春期的事,他沒法對楊黎明撒謊,畢竟人家都看到了,撒了謊他自己心裡也不好受,那是在江尹看不見的地方,又說了讓江尹傷心的話。
楊黎明見他不說話,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他笑了一下,說他老成果然沒錯,慌亂了沒幾秒這又穩了下來,甚至還很鄭重地說:“楊老師,我們能……不談這個嗎?這屬於我的隱私。”
楊黎明嗤笑他:“還隱私,江尹可給我說了。”
“嗯?”張寧譽偏頭看向他,有些意外:“他說什麼了?”
楊黎明轉移了話題:“你喜歡他嗎?”
張寧譽不吭聲了。
楊黎明一副儘在掌握的語氣:“已經找江尹談過了,問是什麼情況他也不說,我也問了他這個問題,他和你一樣沉默了,答案是什麼我心裡就有數了。”
真心喜歡的兩個人是無法對任何人否認這個問題的,太喜歡了,一旦否認,心裡會受到譴責以及對對方的背叛,他和江尹就是這樣的。
“他彆的沒說什麼,隻說了很喜歡三個字,一開始我是震驚大於生氣的,但後來想了想,誰都是從這個年紀過來的。”
張寧譽吃驚地望向楊黎明,他沒料到楊黎明居然會坦然地給他說這些話,這可是很多人都接受不了的同性戀。
楊黎明看著前方操場的亮光又說:“這事我肯定不會給彆人講,不僅不講還得幫你們瞞著,包括你們夏老師那邊,我一個字都不會透露,隻是這樣一來不就把我們三個大男的困在裡麵了嗎。”
他說著笑了起來,張寧譽也跟著笑了。
“那多尷尬啊,你說是不是。”
張寧譽配合他說了句是啊。
“隻要他成績不後退,彆的我不管,萬一他要是心不在學習上了,我可不敢保證把他爸叫過來說的是什麼,”楊黎明可不是嚇唬人,說的都是實打實的,不過他說這些,張寧譽隻會感謝他。
“我教了快十年的書,學生早戀其實沒怎麼管過,隻要彆影響學習就行,你看我班那倆不都挺好的,我也沒說過他們。”
他指的是許文源和溫穎,這大家夥心裡都清楚,他倆感情確實令人羨慕。
“而且我也不是那種思想老舊的老師,之前上高中,上大學的時候身邊有像你們這樣的人,平心而論,這沒什麼,隻要是喜歡一個人,那感情都能拿得出手,隻是你們都太小了,我怕有些事情你們拿捏不準,以後傷了自己或留下遺憾,我不願意看到你們那樣。”
每一個字張寧譽都聽心裡了,他理解楊老師的用心良苦:“我都知道的。”
“我知道你都知道,”楊黎明說:“如果你在我眼裡不是一個好學生,我不會跟你說這些話,我也管不著你,我管的隻是江尹,但那小子你彆看他平時不吭不響的,脾氣倔得很。”
這點張寧譽可太知道了:“他就那樣,有時候能把人氣死,但……”
但一看見他那張臉就忍不住想疼他。
走著走著,楊黎明又想起來一件事:“他爸之前來給你開過家長會,是不是?”
張寧譽低下頭說:“是的,高一的時候。”
“開學的時候他爸來送他上學,我們說了幾句話,你身上的氣質和他爸挺像的,一見人就笑,說話也好聽。”
張寧譽笑著說:“我算是在江叔叔跟前長大的,他很疼我,包括申睿的媽媽,他們都把我當自家小孩,我以後要報答他們。”
楊黎明沒接話,等過了十幾秒,他像是聯想到什麼似的不明所以地笑了一聲。
頭一次,在與楊黎明的交談中,張寧譽感到不舒服,難堪地低下了頭。
溜達好幾圈了,該回去了,張寧譽有作業要寫,楊黎明有課要備,最後楊黎明說:“考上個好大學,到時候你風光了,他們臉上也有光。”
張寧譽在回班的路上,看見了趙淑晨,趙淑晨離他很遠,隻是隔著人群望著他,隨後往車棚去了,自此他們在學校中碰麵,也沒在打過招呼,這段關係和很多事一樣留在了年少的遺憾中。
江尹寫完了試卷,看了下手表,快十一點了,他把試卷交給楊黎明,打聲招呼出了辦公室,然後回班裡收拾東西去找張寧譽。
夜深了,風一吹地上的落葉沙沙作響,學生大都回家了,兩個人在已經散去嬉鬨聲的校園裡走著。
江尹在抱怨,說今天楊老師那樣講話真的太傷人心了。
張寧譽安慰他,說多大點事,不用放心上,還給他說以後要聽老師的話。
他沒和江尹說楊黎明找他了,走到車棚的這一路,說的都是其他的事。
江尹說下個月他媽過生日,要回梅江一趟,問張寧譽要不要一起過去。
幾個月前張寧譽去接江尹來這邊的時候,曾向江尹打聽過一個人,姓何,叫何雲平,四十多歲的男的,教語文。
張寧譽對這個人也隻能形容這麼多了,實在是太局限了。
江尹確實是沒聽過這個名字,他那時的腦子裡都是他媽瞞著他離婚了,張寧譽說了什麼他都沒往心裡去。
張寧譽因為江尹那幾天狀態一直不好,他也沒深究這件事,就草草的過去了,他去之前就覺得找到的可能性不大,就算找到了突然冒出來一個兒子人家肯定不認。
他在母親的日記本裡知道親生父親和江尹是在同一個城市,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人具體在哪他也不確定,他隻能抱有一絲幻想是在梅江,要是還在教書的話,順著學校找總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如果能找到,他不是去認父的,目的很單純,就隻是想看一眼那個人現在是什麼樣子。
江尹知道了一些事情,張寧譽偶爾會對他說一些深埋於心的話,如果張寧譽還是要找的話,他會陪他一起把梅江市所有的高中翻個遍。
“到時候再說吧,沒事的話就去,”張寧譽怕江尹替他操心這事:“找不找著都無所謂,我主要是想陪著你。”
夜更深了,涼風吹來撫過江尹微微發熱的麵頰,張寧譽有時候說的話會讓他覺得自己特像個大姑娘。
江尹心裡美了,嘴上卻說:“你最好彆是個渣男。”
“嗯?”張寧譽不解:“什麼意思?”
江尹說:“你自己琢磨。”
“什麼呀?”江尹不好好說話,張寧譽特委屈:“你怎麼老編排我呢。”
“誰編排你了,”江尹抬高胳膊勾住他脖子,又去捏他的臉:“誇你嘴甜。”
張寧譽一陣笑,他把江尹送出學校大門,看著他騎著車子走遠了才轉身回宿舍。
第二天,跑操散隊時江尹在操場門口沒等到張寧譽,於是就回班給張寧譽發消息,讓張寧譽中午幫他帶份飯,他要在班裡把錯題整理一下。
他們在學校用手機都是偷偷摸摸的,回消息慢很正常。
到了中午吃飯的時間,依舊沒回,打電話也沒人接。
可能是手機沒電關機了吧,江尹心想。
過了大概十分鐘,班裡都有人拎飯回來了,江尹放下筆走到班後門旁邊的樓梯口,站了一會,張寧譽沒有像往常一樣找來他。
他正要去高二,口袋裡剛解了靜音的手機響了。
是張寧譽。
他接起來:“喂,你在哪?”
那邊可能信號不好,剛開始呲呲啦啦的,幾秒後才聽到張寧譽的聲音:“喂,能聽到嗎?”
江尹走到一個角落:“嗯,你在班裡嗎?”
張寧譽猶豫了一下說:“我在外麵呢。”
江尹隱隱約約從他那邊聽到有老人和小孩的聲音,小孩子咯咯咯地笑:“外麵是在哪?”
張寧譽乾脆和他坦白:“醫院。”
聽到這話,江尹的第一反應是姥爺又出了什麼事:“啊?是姥爺嗎?”
“不是,是我。”
他說的淡定,江尹更擔心了:“你怎麼在醫院?”
“那什麼,昨天晚上你走了之後,”張寧譽還是很淡定地說:“他們拉著我去體育場打球,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沒事了已經。”
江尹這次是徹徹底底地體會到上次他過敏張寧譽是什麼心情了,噌的上火了:“摔哪了?大晚上的你不回去洗漱睡覺,還跑去打球?你怎麼這麼有精力呢?”
“你急什麼,就摔到了腿,問題不大,過兩天就好了,彆擔心啊。”
江尹憤憤地說:“我吃飽了撐的才擔心你。”
張寧譽笑著問他:“那你吃了嗎?”
江尹扣著牆上即將脫離的牆皮,又小聲嘀咕:“沒,我都快餓死了。”
張寧譽在那頭一通笑:“那你趕緊吃飯,吃撐了再來擔心我。”
“我才不擔心你,”一想到那麼長那麼直那麼逆天的腿要是出了什麼問題,他真接受不了。
“你要是殘了廢了我就……”江尹非常小聲地說:“我就去找彆人了。”
“行,”張寧譽故意給他說著玩:“你喜歡誰就找誰,我沒意見。”
嘟——江尹掛了電話,這一通電話打的,太上火了,他都沒心情吃飯了,最好讓張寧譽一直住醫院吧,鬼才擔心他。
他轉身正好看見許文源和許文澤從樓梯上上來,應該是剛吃過了飯回來,他放心不下,張寧譽就是有事也會給他說沒事,於是他走過去問許文澤。
江尹和許文澤的關係連湊合都算不上,這倆人從第一次見麵到現在沒有一眼把對方看順過,平時接觸也不多,隻有和張寧譽待一塊時才會見到,誰也看不起誰。
“他……什麼情況啊,”江尹掃了許文澤一眼問。
這話令許文源一頭霧水,大眼睛在他弟和江尹之間來回看。
許文澤手裡拎著一兜炸串,他咬一口澱粉腸,慢悠悠地嚼著,過了幾秒好像沒聽明白似的:“嗯?”
要不是事關張寧譽,江尹才懶得給他說話:“他昨晚打球受傷了你知道嗎?”
許文澤就是存心輕慢他,又吃了一口:“啥啊?”
“誰受傷了,”許文源問,他一想江尹除了張寧譽就沒關心的人:“寧譽受傷了?”他問他弟:“咋回事?”
許文澤剛才聽江尹說“打球受傷了”,他就知道張寧譽在瞞著江尹,他也隻好往下編:“知道啊,我送他去的,傷的可嚴重了,渾身是血,彆說是腿,就連腿中間的大東西都……哎喲嘖嘖嘖!”
許文源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江尹攥緊了拳頭,算了,沒一個靠譜的,他狠狠地瞪了許文澤一眼,從後門進了教室,他坐在座位上轉頭看那兄弟倆還在說話。
不知道許文澤說的什麼,許文源滿臉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