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的氛圍一下子凝固起來。
“不是!我沒這個意思。”寧鈺尷尬得頭皮發麻,趕忙解釋道,“你跟他們不一樣!你看咱倆現在還能心平氣和地聊天,他們那些好好溝通都費勁。”
“而且不說多了,至少這段時間裡,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視線局促地向右一掃,他揚起嘴角,試圖挽救一下窒息的氣氛,“所以你當然不是怪物,你可是我抱住的大腿啊!”
話音掉在車底,車裡隻剩循環往複的胎噪聲,隻有駛過交替路段時,才會多一道短促的哐當,除此之外,幾乎落針可聞。
李鴞沒接他的話茬。
寧鈺訕訕地斂起笑,被兩人間突然變得奇怪的氛圍搞得不太自在,他張了張嘴,可出口前卻又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隻能把嘴邊的語句壓成一道短短的歎息。
最後還是沒忍住,便側過頭道:“對不起啊李鴞,如果那句話……”
“彆在意。”李鴞突然攔斷他的聲音,語氣也沒什麼異常,“看路。”
道邊裡程碑的數字漸漸增大,兩人與驛站的距離也越來越近。
一路上的交流暢通無礙,氣氛看似也回暖不少,但就是因為橫在中間的事沒被解決,所以他倆卡在了一個不上不下的奇怪位置,可偏偏寧鈺也說不上來具體哪裡和之前不一樣,隻感覺渾身到處都不得勁兒。
“回神,十一點方向有人。”
低沉的聲音穿耳而過,警鐘般將亂成一團的思緒震散。
寧鈺聞聲,立刻望向點位方向,遠處的異化體樹林下方坐著一個人影,像是突然看見了他們的車,那個人騰地站起身,費力地抬起胳膊,朝他們大幅度揮動起來。
公路一通到底,附近也沒發現其他載具,一個人類怎麼會徒步跑進沃土區來?
“快遞員!救救我!!”
“停車!快遞員!!”
那人的輪廓逐漸清晰明了,一聲聲沙啞的呼喊鑽入車窗,像是幾節生鏽的鋼管在淒厲摩擦。
李鴞道:“隻有一個人。”
“又是一個人?”寧鈺皺起眉,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還心有餘悸,“這次又是什麼?”
這時候停車,無疑是把自己送進一個不受控的危險局麵中,寧鈺想也沒想,提腳就要踩下油門。
可他謹慎的意誌卻在這一回落入了下風,另一道聲音不疾不徐,在他腦海中幽幽道:說不定這次也會有什麼線索呢?要是真有什麼情況,這不是還有李鴞在麼。
……怎麼能這麼想!
寧鈺回過神,在心底給出主意的小人腦門一巴掌,暗暗腹誹,一個優秀的快遞員可以抱大腿,但不能時時刻刻抱大腿。
雖然腦內對這個行為痛斥鄙夷,話一出口又誠實地變成了:“去看看什麼情況。”
“好。”李鴞應了一聲,並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卡羅拉慢慢減速,直至刹停在一側道邊。
樹林下方的中年男人立馬跑了過來,他身穿一件工裝夾克,夾克的每個口袋都被塞得滿當,腰上還栓著無數大小包裹,整個人看著就像一棵滿載的聖誕樹。
“快遞員!救、救救我!!”
布滿血汙的手掌撲到車前,寧鈺抽出槍戒備,盯著近在咫尺的人按開車窗。
渾濁油膩的氣息混雜著汗味穿過縫隙,瞬間彌漫在不算寬敞的車廂之內,男人扒在半開的車窗上聲淚俱下,身上的包袋隨著動作齊刷刷地向前垂落,模樣異常笨重。
“接我的單!我有單!”
“大哥你先彆急,跟我說說具體情況。”
寧鈺的手腕低垂,指腹搭在板機上保持警戒,借著溝通機會,仔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
男人的造型怪異,頭發像是被生生扯下般露出幾塊發白的斑禿,兩側臉頰凹陷得嚇人,透過油亮的皮膚還能看見他皮下的骨相,一對渾濁的眼珠布滿血絲,此刻卻滿懷希望地望向車內空間。
“我、單子是我!求你,求求你送我出去!我要去淨土,哪裡都行,隻要出了這片沃土區就好!!”他拿手杵了杵自己,又手忙腳亂地從貼身衣兜裡拿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酬勞我給你三包!三包!求你了……”
“不是老哥,你花這麼大價錢隻是為了出沃土?你沒耍我吧。”
寧鈺盯著煙盒皺起眉,嚴重懷疑這人背後有詐。
煙草在現今世界是硬得不能再硬的硬通貨,這人一出手就是這麼闊綽的酬勞,怎麼看都相當可疑。
“我沒騙你!我不能再走了,它們不會再讓我走了,它們馬上就要抓到我了!”
像是回想起什麼駭人的內容,男人突然尖叫著弓起身,兩隻布滿血痂的手沒入發間,一下一下地從頭頂拔下稀疏的頭發,發白的頭皮隨著發根掀起,滲出顆顆猩紅的血珠。
“冷靜一點!你現在很安全,沒人來抓你!”
寧鈺多次表示目前沒有危險,可拋出去的話都石沉大海,男人被恐懼侵蝕,完全沒有任何回應,像是根本沒在聽他說話。
“車、我得要車,把車給我!!”
他半截身子撲進車窗,瘋似的抱住方向盤,手臂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像是要把整個人擠進駕駛位中。
一旁的李鴞冷眼注視著事態變化,在男人動作的瞬間立刻抽出短刀,肩臂一提就要橫掃揮動。
“砰!”
寧鈺卻比他更快一步揮出一記悶拳。
拳峰結結實實地砸在男人瘦削的臉上,哀叫被掐斷在嗓子裡,厚重的身型被力道一下子掀翻在地,他捂著紅腫的臉發懵地看向車裡的兩人。
“老哥,你不跟我說清楚情況,這單子我沒法接啊。”寧鈺甩了甩手,“現在能好好說話了嗎?”
李鴞眉頭一挑,無聲翻腕收回手裡的短刃。
男人癱坐在地,麵對寧鈺點頭如搗蒜。
“我、我沒法再往前跑了,那些東西一直盯著我,它們在警告我!求求你帶我走吧,隻要到淨土就安全了,煙我可以現在就給你!”
他哆嗦著從身上摸出另外兩盒煙,獻寶似的把煙托在手心往車裡遞。
按驛站的規矩,一般單子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極少會出現這種提前給酬勞的情況,就算有,大多也都是快遞員要求的預支,從沒碰到過雇主主動塞進來的先例。
寧鈺沒有伸手接煙,他皺起眉往李鴞的方向靠了靠,一勾手翻開地圖,垂下眼估測起這趟單子要走的距離。
目前的位置接近沃土區邊緣,按車程來說確實算不上多遠,道路走向正好和驛站方位同向,甚至還算得上是順路。
他抬頭瞥了一眼滿臉希冀的男人,又盯著那三個未拆封的煙盒,思索片刻,寧鈺隻接下了一盒煙轉遞給身邊的李鴞,伸手打開了車門的鎖。
“上車吧,一會兒就送你到地方。”
計時器應聲扣下,時間從3小時開始下落。
像是生怕寧鈺反悔,男人一把扯開車門,不管不顧地撲進後座關上門,劫後餘生般蜷成一團發起抖來。
油門再起,兩側的異化林跟隨路麵一起向後倒去,除了輪胎沙沙的摩擦聲,完全沒有任何異響。
“大哥,怎麼稱呼?”
“……我叫趙誌遠。”
“好的趙哥。”寧鈺習慣性地揚起笑容,眼尾勾起一道親和的弧線,“你剛剛說的它們,到底是什麼東西,誰在盯著你?”
坐在副駕的李鴞默不作聲地向後回頭,淺半度的虹膜在光下異常紮眼。
“它們……”趙誌遠縮在座位上,剛要開口回答,一抬眼看見盯著自己的李鴞,聲音又犯怵地一點點小了下去。
“彆慌,他是贈送的保鏢服務,你接著說。”寧鈺嘴角一彎,莫名覺得自己有些狐假虎威。
“是嗎。”李鴞眯起眼,視線一側反盯向他,“我怎麼不知道?”
寧鈺眨了眨眼:“啊,可能是我忘記提前跟你說了。”
趙誌遠左右打量,一口氣上上下下,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李鴞威脅似的睨了他一眼:“不說就滾下去。”
趙誌遠脖子一縮,徹底不吱聲了。
“留點麵子,人家是雇主。”寧鈺伸手換擋,順勢拍了拍身旁人的胳膊。
李鴞對待不同人的態度界限實在清晰,寧鈺覺得新奇,一下子回想起他們也是從這種模式開始的,不由得在心底感慨萬千。
他坐直腰,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幾乎要躲到座位後方的趙誌遠身上。
“趙哥你繼續說,誰在跟著你?”
趙誌遠的眼神躲閃,本就跟個破風箱似的聲音猛地墜入穀底,話語穿過齒縫,艱難地擠壓出口。
“它們……它們就是一群怪物!它們是披著人皮的怪物!”
寧鈺的手一頓,無聲地和同樣側過眼來的李鴞對上視線,兩人悄悄挪正目光,默契地都沒接話。
“我不想死,我想活著!”趙誌遠的語氣越說越激烈,最後甚至變成了哀叫,“它們知道我跑了,就一直在追我,想把我抓回去變成和它們一樣的東西!”
寧鈺等他緩了口氣,才試探性問道:“你怎麼知道被抓回去就會變得和它們一樣?”
或許是經曆了長時間過度驚嚇,趙誌遠的敘述方式非常混亂,說的信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寧鈺好不容易將他話裡的內容重新拚湊,才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發展經過。
趙誌遠所在的營地受輻射擴張影響,正在舉營遷往附近淨土,途中遭異化體襲擊失去了不少成員,而怪事就在這時候發生了。
起初,隻是他親手埋下的那個人死而複生,隨後,越來越多死去的人重新回到營地之中,搬遷擱置,所有人又在沃土區裡重新紮營。
雖然頂著和故人一樣的臉,行為舉止卻是一派詭異奇怪的模樣,趙誌遠曾和其中一人發生過正麵衝突,在撞破人皮的真相後,才知道它們就是一群披著皮試圖偽裝自己的怪物。
種種跡象都有相似之處,寧鈺有六七成把握斷定,趙誌遠提到的“它們”,與他和李鴞先前碰到的那兩隻異化體是同一種生物。
不過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這種東西竟然是群居生物,而且聽描述,似乎數量還不少。
胎噪嗡嗡震響,輻射帶來的不適感驟然消退,李鴞瞥了寧鈺一眼,嫻熟地在地圖上畫下一個圈。
寧鈺又向前開了些距離,隨後在不遠處的營地前輕點刹車,靠著國道的邊緣緩緩將車停穩。
“到地方了趙哥。”寧鈺回正前輪,拉起手刹,“往前走有不少營地,你隨便挑個順眼的投靠都行。”
趙誌遠的眼珠轉了轉,視線又瞄向中控台上的煙,語氣卻開始變了副模樣:“你收我一包煙就跑這麼點路……是不是覺得我老實好騙,就逮著我欺負?”
“……好大哥,咱們一開始說好的就是到淨土,我這還多送了你一段路,你這就不義氣了啊。”寧鈺假意笑了笑,心想就知道沒好事。
眼看趙誌遠完全就是一副要賴在車上的模樣,寧鈺正考慮著要怎麼勸他下車,右手邊突然響起哢嚓的清脆聲響。
漆黑的槍口驟然抬起,那對異色的眼睛投去一道毫無溫度的視線,趙誌遠不小心對上李鴞的眼睛,一下子被這駭人的警告紮了個透穿。
“滾下去還是死車上,自己選。”
“三、二——”
低沉的嗓音快速倒數著最後通牒,趙誌遠脖子一縮,立馬撲騰幾下推門下車,也不顧掉落的包袋,飛快地朝營地跑去。
李鴞關緊後車門重新坐回副駕駛,一轉頭看到寧鈺滿臉嚴肅地衝他豎起大拇指。
“怎麼?”
嗓音裡的攻擊性全然消散,他抬起手把煙拋了過去。
寧鈺兩手一接,把這硬通貨藏進了扶手箱裡:“誇你帥,不愧是征服候鳥的安全感。”
安全帶哢噠扣緊,兩側的車窗大開,灌入車內的風浪將氣味清掃一空,寧鈺掛檔提速,車頭朝著既定方向繼續前行。
李鴞的聲音散在風裡,聽著卻莫名清晰:“哪兒聽來的?”
“烏秋他們說的,聽說你還把楊飛辰的初戀破滅了。”寧鈺笑彎起眉眼,毫無察覺地揶揄了一句,“你魅力挺大嘛,我都沒看出來。”
“是麼。”李鴞盯著他挑起眉,半晌突然輕笑一聲,“那誰在打聽我是不是單身?”
“……”
寧鈺一口氣沒倒回來,險些要被自己嗆死:“……你從哪兒聽來的。”
李鴞錯開視線,毫不掩飾地勾起嘴角:“忘了,估計是烏秋他們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