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成形的猜想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

寧鈺快速往前翻找頁碼，目光停留在觀察報告開始的第一頁內容上。

頁眉處是一串陌生的日期，按時間推算，他還隻是個在母親肚子裡的胎兒而已。

記錄的內容在某日之後開始明顯轉變，他再次留意了一眼時間，捏住紙頁的手指輕顫，他看著那串和自己生日分毫不差的數字，陷入一瞬間的失神。

“嵌合體YU0001，第一次分析記錄；日期： 4071年4月5日；研究員：林雪雁。”

“……發育狀態良好，各項數值正常，嵌合情況穩定……無顯性表現。”

“4073年6月8日……刺激反饋正常，發育狀態良好……無顯性表現。”

“4074年8月12日……無顯性表現。”

“4075年4月5日……YU0001第1次操控實驗，受試編號：KELP5093。”

寧鈺的視線一頓，他摸了摸額上那道並不明顯的傷疤，難以置信地撥開記憶中的雲霧。

他依稀記得4歲生日那天，母親難得帶他去了工作的地方。那是一個很大的白色建築，母親將他帶到一個空曠的房間後就去工作了，房間裡有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小朋友，寧鈺當時和他玩得很開心，隻是不知怎的，腦袋上就磕出了一道傷口，額頭上的疤就是那時留下來的。

他拿起日記繼續往後讀去。

“……YU0001未出現異化波動，頭部受擊1次，左腿受擊3次……KELP5093未出現受控情況，第1次操控實驗失敗。”

寧鈺徹底僵在了原地，難以置信地把日記又翻了好幾遍，直到所有的信息都指向那個荒唐的猜想。

兒時生活的記憶像是一道道泡影，他隻能隔著那層彩色的華光遠遠觀望，仿佛隻要伸手觸碰，它們就會瞬間破裂爆開，不剩一絲痕跡。

“無顯性表現”……

他突然想起自己在遊樂園中展露出來的異常。

他能看見附著在異化體上的線條，緊要關頭甚至還能短暫操控和影響它們的行為，這顯然不是一個普通人類能做到的事。

這會是記錄中從沒提到過的“顯性表現”嗎？

寧鈺一時被龐大的信息量撞得發懵，思來想去也沒什麼結果，隻得合上日記本朝著臥室外走去。

雙胞胎的出現徹底刷新了他對輻射的認知，自天災降臨以來，人類從沒出現過受輻射異化影響的先例，更不會擁有和異化體類似的能力轉變。

雙胞胎外觀明顯更趨近於人類，可他們身上卻還有大量屬於異化體的怪異特征，無論是樹枝還是寧鈺看見的那些隻會依附在異化生物上的線條，無一不在透露所謂“異化人類”的存在。

但如果輻射真的能異化人類，那為什麼迄今為止從沒聽說過類似的消息？還有他們身上的那股香味……

那股香味。

寧鈺的思路一頓，腦海中突然出現了那團張開巨翼的線條，滿身是血的李鴞眼瞳赤金，身同羅刹般站在猛禽形狀的線圈下方。

李鴞的身上為什麼也有香味和線條？他平時和普通人類沒有任何區彆，如果真的和雙胞胎的情況相同，為什麼在之前沒出現過異化體的形態特征？

他的大腦被無數繁殖增生的疑問填滿，迎頭就撞到了一個低氣壓的黑影，寧鈺後退了幾步，險些沒站穩。

寧鈺剛回過神，定睛一看來人，猛地睜大眼睛。

“……李鴞？！你怎麼起來了？”

照李鴞之前的傷勢，怎麼說都得躺個十天半個月，可眼下這人身上的猙獰傷口竟然已經好了大半，其餘細小的傷痕也全部愈合，完全沒留下半點痕跡。

李鴞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眉眼間還帶著幾分出汗後的水汽：“去開車。”

寧鈺看著他還心有餘悸：“你這情況……能撐住嗎？”

“死不了。”李鴞的身型有些搖晃，他撐著門框，不容反駁道，“走，彆浪費時間。”

寧鈺估摸著返程的大致耗時，還是和李鴞一起動身下了樓，他還有很多問題沒弄明白，不管是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能力還是李鴞之前的奇怪情況，可引擎才響，副駕駛的人就突然向窗邊一歪頭，頓時沒了動靜。

寧鈺嚇得趕緊探他鼻息，確認李鴞還有生命體征，隻是暫時昏睡了過去，這才提心吊膽地重新踩下油門。

車道平穩地向西延伸，或許是真的存在運氣守恒，返程的道路暢通無阻，一路上彆說異化體，連半個人都沒遇見。

輪胎駛入一帶淨土範圍，車外的聲音忽然嘈雜起來，為首的人像是認出寧鈺前車窗上的驛站標識，向後一聲招呼，帶著幾個端著槍的人從營地外的掩體後走了出來。

來人敲了敲車窗玻璃，寧鈺按下車窗後對外粲然一笑，兩手搭在方向盤上寒暄道：“中午好啊，我來交貨，劉哥的東西。”

“你竟然活著回來了？”男人驚歎著回頭和身後幾人感歎了一聲，“老劉這單之前都跑沒多少快遞員了，你小子有種啊。”

“沒有沒有。”寧鈺笑眼一彎，“以後有什麼單子記得聯係兄弟就行。”

一群人圍在他千瘡百孔的車邊嘖嘖稱奇，七嘴八舌地跟他打聽起路上的事，寧鈺也不客氣，收過他們遞來的零碎物資就跟幾人說起來路的情報。

沒過一會兒，一個眼眶發紅的中年男人跟著哨隊的人走到車旁，他接過層層包裹的瓷罐緊抱在懷，涕泗橫流地把兩盒滿滿當當的子彈遞進了車窗裡。

這段時間輻射的範圍一直在擴張，沃土邊境向內吞噬，營地忙著遷移，單子的數量也大幅縮減，在寧鈺送單的這段時間，少有的一些需求也被其他快遞員們分得乾乾淨淨。

寧鈺倒也沒覺得可惜，想到李鴞提到的父母的消息，雖然覺得有些不靠譜，但還是決定趁著送李鴞的功夫順便過去看看。

李鴞給的第二個坐標位於營地的西南方向，路程不長，寧鈺瞥了一眼燃油表，決定還是先趁還在淨土區的時候把油補滿。

卡羅拉停在道邊，寧鈺望向還在昏睡的李鴞，煞有其事地交代道：“我去去就回。”

後備箱應聲開啟，他掰開油箱蓋，一邊傾倒油桶，一邊從腦海裡拎出幾個關鍵的信息點。

假設雙胞胎說得都是真話，“迎著日出”指的自然就是板塊的東部區域，可“建成大半”是什麼意思，“小白樓”又是什麼地方？

寧鈺在腦內的地圖上圈畫起方向，輻射區雖然橫跨陸地，但隕石群之間的間隙也並不固定，板塊上存在有如同西北隕石帶那樣密集的高危地帶，也有像東部方向那樣擁有大片淨土的低危區域。

人類僅有的兩座大型基地就坐落在東部淨土區的深處，據消息稱，他們內部甚至還保留著災前的部分生活條件。

寧鈺不是沒去東部地區找過線索，隻不過那時候毫無頭緒，他也隻能跟個無頭蒼蠅似的到處碰壁，眼下已經大致有了明確的方向，他重新規劃起後續的行程，一把關上了後備箱的門。

思路跟隨引擎打響，寧鈺一偏頭，就發現本該在昏睡的李鴞已經換了個姿勢，一雙眸子神色如常地平視著前方。

寧鈺微微睜大眼：“你醒了？”

“沒醒，在夢遊。”李鴞隨口應聲，嗓音裡還有幾分沒散去的倦意，“現在在哪？”

“剛從營地出來準備出發。”寧鈺緩鬆離合，聽見人沒頭沒腦的一句玩笑話，不由得抿了抿嘴角。

他抬起手拍了拍中間的扶手箱，笑道：“這趟給的酬勞都在這兒了，100顆0.45，咱們可以商量著分一分。”

李鴞擰了把肩頸，也沒答應：“不缺你這點。”

“蚊子腿也是肉啊。”寧鈺心情不錯，開始找回先前兩人相處的狀態，“你幫我這麼多回，不還你點人情我真過意不去。”

“不用。”副駕的人熟練地拿了瓶水，朝寧鈺一示意，“記上，到地方還你。”

寧鈺垂下視線，抽空抬筆在地圖的角落記了一道。

他先前就有猜測，李鴞沒準是某個大組織或是大營地的得力乾將，按這人的身手和行事風格，平時估計也是個根本不用在乎物資消耗的主。

目光不經意地比對起自己和李鴞的臂肌線條，寧鈺撇了撇嘴，暗自腹誹，大營地的待遇就是好。

青灰的瀝青路麵一望無際，寧鈺把著方向盤，正好把先前沒來得及問的問題一股腦倒了出來。

“李鴞，你在遊樂園那會兒是怎麼回事？”

李鴞的視線也應聲轉來，他沉聲片刻，才道：“那兩個異化體在影響我。”

“你是說那對雙胞胎？”

“嗯。”他應了一聲，“從進園開始就有問題。”

寧鈺突然回想起之前留意到的異常：“難怪那個時候你的眼睛才突然變色了。”

李鴞皺起眉：“什麼時候？”

“過山車附近，在第一次碰到他們之前。”寧鈺回憶道，“而且在你跟他們交手之後就越來越亮了，我猜會不會是那股香味的原因。”

“是你提過的那個味道？”

寧鈺點點頭，表情有些複雜：“你還記得遊樂園發生的事嗎？還有荒城那隻異化體。”

李鴞頷首，示意他繼續。

“我發現我好像真的能短暫影響異化體的行動。”

“但有件事我想不通，雙胞胎就算了，可為什麼……”他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視線緩緩向右轉去，“……我能控製你？”

“為什麼你身上也會有那種香味？”

李鴞的眉頭緊皺，微闔的眼眸之中藏著一團不易察覺的烏雲：“你還發現了什麼？”

“在他們融合之後，你臉上出現了羽毛。”寧鈺伸手點了點自己的顴頰，“差不多在這個位置，灰色的一小簇，左右都有。不過最主要的還是氣場變了，你那會兒真像換了個人一樣，有幾個瞬間我感覺自己都得交代在那兒了……”

“但你把我拉回來了。”

李鴞的嗓音不緊不慢，墊著低沉的胎噪在車廂中響起。

“謝了。”

風聲呼嘯而過，輪胎帶著車身向上一抬，駛入平穩的公路路段。

天光漸暗，卡羅拉速度不減，距離目的地坐標越來越近，國道橫穿過境，四周卻還是一片荒蕪的戈壁，完全沒有其他組織和營地的影子。

寧鈺緩緩鬆開油門，剛打算轉動方向盤找個位置停下來觀察，李鴞立刻從副駕駛伸過手，一把握住方向盤回正。

“給油，彆停。”

“你確定是這裡？這地方我怎麼感覺……”

李鴞按下車窗，朝著空曠的荒漠吹起一聲有韻律的嘹亮口哨。

寧鈺皺起眉，帶著疑惑的眼神轉向右方。

此起彼伏的哨聲從四麵八方響起，李鴞衝他一挑眉，輕聲笑道。

“走吧，歸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