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電光透入粉碎的車窗,正巧也打亮了從中穿出的粗厚枝乾。
兩隻纏繞環抱的粗乾在光下泛著異樣的粉光,在光滑圓潤的輪廓裡照出一股怪異的肉感。
蒼白表皮下透著灰綠色的纖細經絡,中間抱合的位置呈現出明顯的柔軟堆疊,幾顆巨大的樹瘤向外凸起,在樹皮上帶起一圈圈狹長的環形紋路。
像一大片人類手指關節的褶皺。
寧鈺條件反射地後退半步,他的嗓子發腥,看著眼前這個難以描述的場麵,有些生理反胃。
弱光隻能照亮一小塊區域,樹乾的大部分還藏匿花壇底的黑泥之中,除了半空飛起的塵埃,隻能看見那一堆若隱若現的碩大白團。
龐然大物對於兩人的造訪毫無反應,隻是靜立在花壇中,緊緊纏繞著枝乾,平和得像一棵最普通不過的樹木。
李鴞的手背在身後,示意寧鈺快速行動撤離,他的指腹環緊槍身,掩護著後方步步移動。
詭異的肉樹終於消失在視野之中,寧鈺重新調整手電光亮,乾咳幾聲。
“剛剛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布滿碎石的大道在兩人腳下嘎吱作響,李鴞收著步頻,保持一定距離,落在寧鈺幾步後的位置警戒。
“不知道。”
“我還是第一次碰到長成這樣的異化體。”
園區的入口被一道鐵門攔死,大門上滿是棕紅的鏽斑,中間落著一把鏽得看不清鎖眼的鐵頭鎖,粗重的鐵鏈上還鋪著層厚重的灰。
寧鈺嘗試了很多辦法,兩道大門卻隻是輕微晃動,絲毫沒有要打開的意思。
李鴞把槍放回腰後,提了提膝蓋:“讓開。”
寧鈺聞聲空出道,下一秒,就見李鴞擰動腰身,腿肌帶起短促的風嘯,飛起一腳踢在網門上,靴底和鐵門相撞,砰的一聲脆響,門軸的鏽塊像煙花般崩裂開來,飛濺出碎塊沙沙墜地。
寧鈺看著有些變形的門框:“……你怎麼練的?這麼猛。”
李鴞收腿旋正重心,沒有正麵回答:“拿頭練。”
廣場內部還回蕩著不久前的巨響,最後的一道日光徹底消散,摩天輪完全占領整個遊樂園的最高點,如同一隻俯瞰全園區的巨大瞳孔。
一踏入廣場範圍就能看到右側巨大的雙層旋轉木馬,寧鈺隻是用手電匆匆掃過一眼,就把重心放到了周邊的綠化之上。
遊樂園中的綠化帶並不像其他沃土區那樣被異化體的灰霧纏繞,反倒是布滿了一團團大小不一含苞待放的粉色花蕾,他心裡有些發毛,怎麼看都覺得這些東西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
似乎隻要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它們就會立刻露出扭曲畸形的真麵目。
“來。”
“怎麼了?”
李鴞手裡攥著槍,站在旋轉木馬的入口處:“找到人了。”
手電光在路麵搖閃晃動,寧鈺小跑到他身邊,抬起光束順著李鴞手指方向朝轉盤上看去。
斑駁褪色的白馬身上染著大塊血汙,棕黑色的痕跡從馬背上撲落到鐵板,緊接著拖出一道長長的血跡,鑽進了後方的南瓜馬車裡。
寧鈺和李鴞對視一眼,默契地同時動身翻越圍欄,邁入內部場地。
手電光朝著南瓜車內部打去,暢通無阻地照亮了斑駁的內部空間。
頭皮一瞬間發麻繃緊,寒意淋頭而下,寧鈺隻覺得自己的舌根又開始反起酸水來。
南瓜車裡塞著一具屍體。
那個人的脊椎被攔腰擰斷,四肢像是隻剩下一層皮,爛肉般脫垂在軀乾周圍。
碩大的肉枝如蛇般盤纏在他身上,下頜明顯脫臼,整個口腔張開著讓人不適的尺寸,吐出從喉管裡伸起的白色粗杆。
兩個漆黑的眼眶被生長出來的枝條撐裂擠碎,乾涸的血跡沿著破開的眼角一路向下,在穿入南瓜車底部的肉樹根莖上,落出幾個棕黑的圓點。
豁開皮肉的巨大傷口已經變黑腐敗,可奇怪的是,即便寧鈺已經站得離南瓜車足夠近,卻也沒聞到來自屍體的腐臭味,鼻腔裡反倒始終縈繞著一股似有若無的香氣。
他錯開視線,回身問道:“你聞到了嗎?”
李鴞不明所以:“什麼?”
“從進遊樂園開始我就一直能聞到一股很奇怪的香味,到這裡之後那個味道就更濃了。”
李鴞沒有及時回應,頓了片刻才道:“沒聞到。”
寧鈺皺起眉,對他的回答有些意外。
自打踏進遊樂園以來,那道不適的壓迫就步步緊逼,加上始終揮之不去的怪異香氣,寧鈺在遊樂園時的體感比起在外側沃土區時更加難受。
難熬的不適層層疊加,他一把捂住嘴,倉促地翻過圍欄,蹲在花圃邊,強行按耐下喉頭湧上來的陣陣惡心。
胃酸燎過鼻咽部,帶出一道道刀割般的刺痛。
“閃開!”
後領被人猛地提起一甩,力道之大甚至要在地麵翻滾幾周才停頓下來。
寧鈺的眼前一片昏花,帶著慍意的疑問還沒出口,就看見前不久自己蹲著的那塊地磚已經被刺透粉碎,一根冒著粉光的肉樹枝乾像串簽似的破地而起。
如果剛才沒能躲開,現在被串起來的就是他了。
手電筒滾落在地,弧形光顛簸轉動,最後卡在一處突起的地磚邊上,將光亮直撒向正前方的花圃。
圍欄內蜷成一團的花草在瞬間生長開放,手指般舒展的“花瓣草葉”迎風擺動,柔軟卷曲的末端,像是無數顆搖曳的肉色海葵。
裂縫沿著破開的地磚快速蔓延,咯吱的碎裂聲索命般地攆來,寧鈺挺身扯步,倉促地跟上撤離的步調,險些在隆起的地磚上一腳踩偏。
李鴞眼疾手快薅穩他胳膊,前衝的腳尖一頓,回身瞄準後方磚縫裡冒頭的肉枝接連射擊。
砰砰槍響回蕩在空曠的場地之中,追擊而來的枝椏勢頭稍緩,鮮紅的血液從彈眼中汩汩流出,彈孔的邊緣甚至還卷起了焦黑的肉般豁口。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寧鈺拉穩重心,托起槍跟著李鴞一起警戒後撤,他的視野被黑暗吞沒,幾乎是在摸瞎行動。
一聲巨響帶著碎裂的水泥路塊從後方飛射而來,後腿一陣悶痛,背包上傳來卟卟的碎石濁響,長年累月錘煉出來的神經迅速反應,槍口火光劃出乾練的弧線,瞬間調轉至身後。
子彈傾瀉,他在忽閃的光亮中看到了那棵破地而出的肉枝。
怪異的形狀映入眼中,那層發白的樹皮皺起,血液滑入溝壑,在接連襲去的彈雨中抽搐不停。
“彆走神!”
刀光擦過寧鈺眼睫,雷厲地劈入一段不知道什麼時候襲向他的肉枝之中。
鋒刃帶著融冰之勢斬開樹乾,劃至中段時又突兀地停頓下來,像是中央部位有什麼硬物阻擋著利器的侵入。
李鴞的肩胛一沉,兩手在轉瞬間換位交疊,抵地的後腿猛然發力,握住刀把將淌血的枝乾環切半周,緊隨其後的飛踢擊中刀尾,硬生生把刀踢進了樹肉之中。
寧鈺應聲抽出刀,順著李鴞入刀的另一側表皮揮刀砍下,刀刃傳來的怪異阻頓讓他有些不適,腦內一下子出現了小時候看家人切肉的畫麵。
短刃交鋒,巨大的枝椏帶著崎嶇的切麵墜落在地,噴出的猩紅稠液潑了滿地。
環繞在周圍的肉枝像是受到什麼感召,突然抽搐蠕動著退回泥土之中,隻在地麵上留下數個巨大的不規則深坑。
異動消散,寧鈺抹了把刀上的血,俯身撿起先前掉落在地的手電。
光亮重新亮起,他的眼睛剛適應黑暗不久,一下子看見強光不由得眯起了眼。
李鴞手持匕首蹲在那半截肉枝旁邊,刀尖貼著枝椏兩側左右撥動,視線環顧截麵一圈又移上表皮,甚至還伸手在褶皺的樹瘤上摸了一把。
“有什麼發現嗎?”
寧鈺端著手電蹲到他旁邊,有樣學樣地掏出短刀,拿刀尖試探觀察著眼前這段詭異的物體。
不知道是不是看得久了,他感覺自己的耐受閾值已經提高了不少。
刀尖緊貼開始發青的樹皮,隨著力度加大,竟然壓出一個柔和的圓坑。刀頭抬起,凹陷的樹皮又回彈如初,從失手劃開的刀口裡滑落出幾滴鮮紅液體。
李鴞在一邊看著他動作,出聲答道:“像人皮。”
“……你管這叫人?”寧鈺抬起電筒照向截麵處,白光下的紅肉異常醒目,切麵中央甚至還有半截支出來的黃灰色骨質物。
李鴞收起刀,斜了他一眼:“你覺得這是樹?”
“我們說得是一回事嗎……”
寧鈺唉歎一聲,直起身撣落身上的石塊,用手電光朝旋轉木馬的另一頭掃了掃:“我去看一眼地圖,拿到東西我們就走。”
李鴞抬起眼,遲他半步跟著起身:“再分我二十顆子彈。”
“你省著點兒用吧。”寧鈺在樂園導覽欄前站定,“照你這揮霍速度,我的庫存都撐不到咱們返程。”
李鴞像是真在考慮繼續實行大火力的可能性:“不影響。”
“不是,你認真的嗎?”寧鈺聳起肩,把手電筒夾在肩窩和臉頰之間,手裡的紙筆按在導覽欄上抄錄,“影響很大,我還不想死。”
整個樂園的範圍不小,雇主要的東西存放在西北方向的控製室裡,如果不考慮路上的突發情況,直接抄小路是最快的途徑。
“你死哪兒都不會死我眼前。”李鴞的影子從後蓋來,聲音悠悠地落在他耳邊,“路線?”
筆尾輕點下巴,寧鈺正打算把腦子裡模擬的路線變成詞句說出來,視線卻留意到導覽地圖下方一行不太明顯的標語:至理生命,引領人類文明火光。
這個至理生命來頭不小,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就老能在電視上看見他們打廣告,從保健品到醫療器械一應俱全,隻是沒想到居然連遊樂園也是他們的產業。
“醒醒。”
他被短促的響指喚回神,趕忙應答:“往西走,過山車前麵有條小路能抄過去。”
李鴞轉過身:“先去趟消控室。”
寧鈺有些莫名:“去那兒乾嘛?”
問題沒等來回答,後領就被人拽著往遠處一帶,寧鈺腳下一趔趄,緊趕慢趕終於追上了李鴞行動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