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白。沒有儘頭的白。
光影模糊不清,視線的最遠處,是一條分不清天地邊界的朦朧白弧。
他的身體輕盈,猶如一團飄蕩在半空的浮遊生物,風浪帶著力度掃過,似乎是將他吹到了一座移動的島上。
島嶼在這片純白中漫步,他不知道它要去哪裡,也記不清自己要做什麼。
太陽懸至頭頂,投下毫無溫度的冷光。
眼前的純白幻境如雪般消融,表層外殼剝落,獨留下一個由無數直線構成的“低緯空間”。
直線橫平豎直,在他落腳的刹那,即刻向外側遊離,泛起的邊線如同水紋般,蕩開層層漣漪。
空間不算大,對他而言,從一處的消融儘頭走到另一端,隻有十步距離。
直線像是具備獨立生命,靜止時仍在細微地起伏飄動。他抬起手,線條便隨他而動,越靠近空間儘頭的邊線,於他的感應就會越發微弱。
如同一圈無形的警示線,告誡寧鈺“到此為止”。
整個空間突然震顫扭曲起來,中心密集的直線擰緊,勾勒出一隻有些眼熟的巨型生物。
那隻生物口齒大張,由密集的網線深處伸出一條長舌,猙獰的利齒交錯,像是下一秒就要絞斷他的頭顱。
巨大的頭骨包裹著半拳大的腦狀線條,寧鈺看著那團區彆於其他線條顏色的“腦”,輕輕伸手攏住。
「——停下。」
突刺襲來的長舌突然在半空停滯,如同被人擒住命脈,再難接近他半分。
遲來的刀光斬破黑影,筋膜割裂的撕扯聲近在咫尺,伴隨著幾道讓人牙酸的骨裂脆響,粘液紛紛墜地。
溫熱的暖流瞬間從鼻間滾落,寧鈺隻覺得自己的身體一鬆,自由落體般直直地墜落下去,求生欲讓他本能地想伸出手,卻被窒息麻痹在原地。
兩手脫力垂落,胸腔猛地撞上一大塊石頭,他悶哼出聲,下墜的速度被半道攔停下來。
眼皮沉重地黏合在一起,腦子因為缺氧還有些不清醒。
他下意識地抬動指腹摸了摸身下的石麵,覺得手感有些不對勁,又嚴謹地拿指尖掐了一把。
隨後,石頭說:“醒了就下去。”
寧鈺發懵地睜開眼。
李鴞身上沒一塊乾淨的地方,看著比寧鈺最開始遇到他時還要狼狽。
他腹部的傷似乎又加重不少,先前纏繞的紗布被血沁透,凝固的血跡和布料粘成一團,已經完全分辨不出原本的輪廓模樣。
遠處的異化體在粘液中翻滾,撐地的四肢全部被擰斷,頜麵因錯位漏出舌根,從齒間縫隙流出聲聲喑啞的吼叫。
它的口腔被斬成兩半,沉重的頭顱帶著上膛垂掛在粘液後方,斷肢摩擦在地上快速挪動,不一會就重新生出前掌,撲進沙塵中一步步朝他們爬去。
李鴞的步調加快,一把將寧鈺塞進副駕駛,料到人動作不受控製,還有意把手墊在寧鈺頭下,免得他脖子發軟,一頭撞到框邊。
道謝的話還沒出口,寧鈺雙眼一黑,直直地倒向前去。
李鴞無語地歎了口氣,伸手薅住他後領,扯下安全帶就把人往裡套,關門前還不忘把他的腦袋撥向對側。
劫後餘生的卡羅拉發出暢快的隆隆聲,輪胎迅速翻滾抓地,卷起煙塵向城外駛去。
路段更迭,平整的瀝青路麵重新抬穩車身,荒城被遠遠拋在沙塵之後。
計時器的數字掉落到51,寧鈺終於睜開眼,找回部分肢體的控製權。
他耗空的精力在昏睡後恢複不少,一醒來隻覺得腰酸背痛,骨頭之間有股莫名的膈應,像是散架後被人隨手亂拚了一通。
“到,哪兒……?”
他掙紮著開嗓,一開口被自己啞得快冒煙的聲音嚇了一跳。
李鴞橫睨他一眼,在被察覺之前迅速轉回視線:“R71國道280公裡。”
握著水瓶的手還在發顫,寧鈺的指尖落在地圖上,跟著李鴞給的信息一路向東,最後停頓在一處岔路口。
他瞥向計時器上的數字,思考半晌。
“……300公裡的時候,走右邊匝道,咱們先去淨土區歇會。”
李鴞應聲掛檔,用引擎的轟鳴作答。
東麵的初陽剛剛升起,在路麵上灑出大片的橙紅日光。
寧鈺又垂下頭梳理後程路線,露出的半截脖頸被陽光照得發亮。
有些遮眼的劉海受重力傾斜,在額前拉開一道細碎的屏障,下唇的水痕還沒消散,反射出星點碎光。
他無端地覺得心裡發毛,默念幾聲後猛地抬頭盯向左側,見李鴞看著路麵一臉正經,又自我懷疑起來。
寧鈺道:“不對。”
“又怎麼了?”
他向左轉過頭:“我總感覺有人在看我。”
李鴞壓根沒搭理他。
寧鈺心虛地抹了把脖頸,又把頭低了回去。
公路兩旁的隔離柵斑駁褪色,破碎的網眼中擠出無數盤根錯節的根莖,灰綠色的枝椏如蠕蟲般蜿蜒,在青黑路麵上鋪出一片片殺意的陷阱。
藤蔓被日光照亮,悄無聲息地爬伸路口,卻在生長的下一刻,被疾馳而來的輪胎瞬間碾壓絞碎。
弱肉強食的規則,不止針對人類。
對於常出入沃土區和異化體打交道的人來說,生長在邊界的植物異化體除了數量多,幾乎沒什麼威脅可言。即使被包圍截停,大概率也能毫發無傷地出去。
車頭甩開灰綠的密網,帶動車身拐入右側的輔路。
寧鈺長舒一口氣,提筆在地圖上落下一個點。他緊繃的背脊卸力後仰,剛躺進椅背中,就被自己背上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猛地挺身彈起。
李鴞一把旋正方向盤,開口嗆了一聲:“你演啞劇呢?”
……能說點兒好話嗎大哥。
寧鈺攥緊拳,疼得沒力氣回嘴,隻能挺直後背,緩了好一陣才擠出幾個字來。
“到、淨、土、了。”
卡羅拉停在公路不遠處的廢車場裡。
寧鈺在車場裡搜尋熟悉的車標,從同型號車上拆下要更換的配件,帶著工具和零件,重回車邊做起了簡單的維修。
李鴞席地而坐,拆落身上紅成一片的繃帶。他在路上匆匆處理過傷口,纏繞的邊緣部分甚至還沒完全展開。
寧鈺看見他身上的傷痕,心裡有些過意不去。
“不好意思,謝謝你。”
李鴞給自己解繃帶的手一頓,壓下眉回頭。
寧鈺尷尬地清咳一聲:“我之前……對你有些誤會,特彆感謝你又幫了我一回。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以後缺什麼物資要什麼東西,你就去驛站報我的名,隻要在我能力範圍內,一定湧泉相報。”
“不用,你直接跟我去見個人。”
卡羅拉終於從瀕死線邊救了回來,寧鈺兩手撐地,乏力地坐到李鴞身邊:“——什麼,見誰?”
他拖過地上的藥箱,掀開上衣,後背的刺痛疼得鑽心,可能是動作幅度太大,又把傷口扯出幾個口子。
“知道你父母消息的人。”
李鴞看著他僵在原地的擰巴姿勢歎了口氣,起身用刀鋒挑斷係在寧鈺肩頭的係扣,步子繞到他背後,利落地清理起傷口。
“他在找你。”
“等等、等等,你等我捋一捋。誰在找我?”經由幾次死裡逃生,寧鈺開始習慣把後背交給李鴞,他腦子裡隻剩下剛剛的那顆重磅炸彈,“他知道什麼?你怎麼就確定他找的是我?”
他聽過太多的所謂線索,有時甚至為了那些微乎其微的可能,需要一次次在沃土深處往返,而那些情報的結局,卻又總是失望和不了了之。
更何況這次的所謂消息,除了李鴞一句輕飄飄的介紹,都沒有任何更準確的細節,比起線索反倒更像是一個明晃晃的誘餌。
“上藥了。”
寧鈺的後背瞬間緊繃,冰冷的膏體和李鴞的聲音一起落在後背,呼吸的細微氣流掃在他肩胛處,有些發癢。
“你車上那張照片是在a市遊樂園拍的吧。”
“你認識我?”寧鈺睜大眼,想回頭又被一把按了回去。
“不認識。”
這場麵好像有點似曾相識。
“你……”
“彆的問題等到了地方再問。”
寧鈺披上上衣,唇齒張了張想再套出點消息,見李鴞已經不為所動地坐會原位磨起刀,這才悻悻地把話吞進嘴裡。
“但我要跟你確認一件事。”
李鴞突然停下手裡的活,在短暫停頓後再次開口。
寧鈺聞聲抬起頭,和他帶著銳光的眼睛接上視線。
“那隻異化體在攻擊你的時候靜止了兩秒。”
異色的虹膜不帶任何情緒地凝視向前,寧鈺下意識地錯開目光,垂目看地。
耳道內的心跳越砸越響,他一下子回想起不久前,他們還是有性命威脅的危險關係。
“是你乾的嗎?”
“……什麼?”
李鴞站起身,影子隔絕日光,一步步地將他籠罩吞沒:“你能操控異化體?”
“當然不能啊!”他腦子也有些發懵,“我要有這能力,還會在這兒跑快遞?”
陰影洶湧而來,寧鈺不自覺地抬手護住腦袋,聽到一聲塑料摩擦的脆響,那聲音再次拉遠。
“誰知道,可能你還有老婆孩子要養吧。”
“……”
他睜開眼,從手臂的縫隙向外望去。
李鴞沒再看他,手裡拿著半塊寧鈺放在邊上的壓縮餅乾,眼底的鋒芒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肆無忌憚的戲謔笑意。
這他媽什麼人啊!
他悶聲咽下自己禍從口出的因果,默默又拆開一包餅乾。
但回想起李鴞剛剛提到的事,腦子裡好像確實有一段很奇怪的記憶。
記憶中的畫麵朦朧不清,除了漫天的直線,一下子竟然也回想不起更多的細節。
寧鈺有些懷疑,想不通這記憶到底是真實存在過的經曆,還是他瀕死掙紮時的臆想。
但要真說“超能力”……
他的目光從地麵挪到不遠處的李鴞身上。
這人受了那麼重的傷還能又打又跑,不僅能看清黑暗裡的東西,甚至都沒怎麼見他合眼休息過。
“…你難道是什麼外星人?”
李鴞從雙肩包裡篩出常用的藥,聽見他發問,蹙起眉回頭,一臉莫名其妙。
“你真磕到腦子了?”
寧鈺也反應到自己的話實在抽象,尷尬地直起身搭手幫忙。清點完所有物資後,兩人重新交換座位,有一句沒一句地相互搭茬,沿著規劃好的路途前往G46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