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剛收完勢,屍體倒地的聲音就在寧鈺背後響起。
聽見動靜的寧鈺終於找回肢體和意識,他猛地倒回一口氣,強按下窒息帶來的生理反胃。
腦袋僵硬地掛在脖子上,他低下頭盯了會兒身後的屍體,緩了一陣,才驚魂未定地把目光挪回來。
債主若無其事地朝地上的人補了一槍,寧鈺掉幀般一點點抬起下巴,視線相交,那槍口又對準他,朝車的方向擺了擺。
“……”
後門閉合的聲音響起,寧鈺重新打起引擎,槍口沒再抵上腦袋,但他也沒膽子拿命去賭那人是不是放鬆了警惕。
區域交替,他在地圖上標注完記號,壯著膽子找了個話題:“說真的,要是沒你那一下,我估計就交代在這兒了,謝謝。”
後排一片安靜。
“路口那會兒也多謝了。”
還是沒有動靜。
“有件事我有點好奇,你怎麼發現的那邊有陷阱啊?”
仍然沒動靜。
這麼冷酷?
視線朝後視鏡飛去,通透的鏡麵裡壓根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寧鈺心道一聲壞了!趕忙刹車緩下車速,扭頭望向後排。
男人的額上已經滲出一層冷汗,如同休克般伏倒在車位上。
他眉頭緊鎖,閉合的雙眼微不可察地發著抖,前不久還殺伐果斷的手脫力地垂落在地,連帶著扯下一直遮在腹部的夾克外套。
血跡沁透上衣,染出大塊猩紅,銳利的刀口橫斷衣料,露出內部隱隱約約的猙獰創痕。
寧鈺僅僅瞄了一眼就覺得心驚膽戰,他拉下手刹,迅速從副駕駛座位下掏出醫療箱,可剛解開鎖扣,某個念頭就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
那個聲音忽遠忽近,教唆他快點把人丟下逃之夭夭,現在是脫離威脅的最好時機,再不動手就晚了。
他扶在藥箱上的手一頓,隨即攥緊了拳心。
男人的狀態很差,臉色比不久前蒼白不少,如果把他丟在這裡,就算沒有異化體襲擊,恐怕也會因為失血和感染喪命。
救,那就代表自己的命又得交到他手上;不救,那就是背刺曾經救過自己命的人。
況且看他模樣,也不像是會出爾反爾的惡徒,可能隻要能好好送他到地方,就不會有什麼性命之憂吧……
寧鈺一咬牙,罵了聲,去他媽的,救就救了吧,不就是好人做到底。
他拉開後排車門,伸手掀起男人的外衣,拿出生理鹽水衝洗傷口,小心翼翼地把布料和創麵分離。
男人緊擰起眉,像是有要醒的征兆,寧鈺隻能被迫放輕動作,儘可能快地替他纏上紗布。
處理完最致命的腹部傷,寧鈺順帶著也替他包上其他的傷口,等收起箱子,才發現自己的急救儲備竟然已經用去了大半。
他看著那位還在昏迷的債主,雙手合十長歎一口氣:“我的半幅身家都給你了,你可千萬彆死我車上啊。”
後排座位上潮濕一片,到處都是混合著血液和藥劑的赤黑液體,彆說坐人,連能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寧鈺憋足氣,一把將男人扛到了背上。這債主比他高出小半頭,體格也大上一圈,結實的重量壓上後背,帶著侵略性的氣息直將他包裹吞沒。
把人草草安置在副駕駛後,寧鈺的腦袋就隻剩一片空白,他腳下一趔趄,還沒來得及站穩,就倉促地逃遠跑去透氣。
他實在想不通,明明自己做了這麼久好人好事,沒有福報就算了,怎麼還天降個債主來管他討債。
難不成真是上輩子罪孽深重,這輩子冤家路窄?
計時器的數字無休止地下落,車朝著坐標地點繼續行進著。
難得的風平浪靜,一路上既沒遇到人類也沒碰上異化體,千篇一律的嗡嗡胎噪讓寧鈺有些犯困,見男人還在昏迷之中,他便悄悄打開音響,放了點音樂讓自己醒醒腦子。
又土又嗨的電子鼓點在車內響起,手指默默關小音量,他心虛地瞥了副駕駛的人一眼,發現對方沒有醒的意思,才終於鬆了口氣。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虛什麼,明明這音樂u盤是穆叔借他的,歌再土也怨不到他頭上。但聽dj的時候知道身邊還坐著其他人,就總會有種莫名的羞恥感。
日頭漸漸落去,車身沿著沃土區邊緣給足馬力,遠光燈悠悠亮起,他握著方向盤不自覺地跟著音樂點起頭,一道清脆的上膛聲在耳邊響起,冰冷的槍口再次抵上腦袋。
寧鈺心頭一跳,趕忙踩下刹車,兩手在方向盤上一擰,倉促地控製搖擺的車頭。
“彆衝動!”
對方握緊槍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似乎才發現自己肩上的安全帶,再看見身上被包紮的傷口後,突然抬眼盯住他。
“你乾的?”
寧鈺終於把方向控製住,唉聲歎氣地點點頭。
男人停頓片刻,突然向後一撤腕,槍口抬高,錯開了他的腦袋。
雖然暫時達成了和解,但食指仍然搭在扳機上,像是隻要寧鈺有半分異常,就會隨時開槍。
寧鈺悄悄收回視線,重新換擋提速,兩人並肩坐在車裡,氣氛似乎隨著座位變化也開始緩和。
“那,既然咱們現在也算是同舟共濟了,簡單認識一下?我叫寧鈺,你怎麼稱呼?”
“哪個ning哪個yu?”
寧鈺察覺到他的目光,一時間有些不明所以,狐疑地解釋道:“寧靜的寧,金字旁一個玉的……”
他的聲音越說越輕,指腹不自覺地用力握緊方向盤:“怎麼了,你認識我?”
“不認識。”
男人的回應不疾不徐,自若地伸手調節副駕的座位距離,算是接受了和他建立臨時的同行關係。
“李鴞。”
像是怕寧鈺不明白,他又補充一句:“名字,就這麼喊吧。”
寧鈺依葫蘆畫瓢:“哪個li哪個xiao?”
李鴞:“我不識字。”
“……”
合著你剛剛問我哪個字是在誆我?
還沒展露出幾分唏噓,副駕的人就朝車窗一側偏過頭,毫不留情地終止了話題。
寧鈺一時也接不上話,隻能眼觀鼻鼻觀心地和漫漫長路作鬥爭。
車內沒人說話,激情的DJ舞曲賣力地調動著氛圍,電音震蕩搖曳,歌手陶醉的唱腔漏出車窗,潑灑在整條公路上。
“你把我威脅逼我過夜,還管我叫寶貝全世界……”
開啟靜音。
電子鼓的聲音驟然消失,車內重歸寂靜。
……穆叔存的都什麼歌啊!
突然冒出來的笑聲顯得格外刺耳。
那人側頭朝右,手托下頜,裝作在警惕窗外的情況,寧鈺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能想象到自己絕對在被人嘲笑。
不行,他寧鈺就是死也得死得清白……
“這不是我的盤,你彆誤會!”
副駕的人聞聲側過頭,未了又一言不發地轉了回去。寧鈺聽見他聲音裡裹著笑,悶悶地從指縫裡漏出來一聲“哦”。
行吧,這回徹底說不清了。
計時器上的小時數下跳到60,輪胎駛過荒廢的城市街道,掃起一陣濃厚的煙塵。
荒城裡到處都是坍塌的廢墟,一眼望去甚至都沒有超過五層的建築,裸露的鋼筋歪斜,在樓房截斷處如同一根根哀嚎的斷指。
城內一片死寂,路麵除了灰塵,還有不少混合著血漬的彈道和抓痕,尺寸大小起碼有半米長。
那些痕跡一路向城中延伸,拖拽出一條長長的猙獰血痕,消失在廢墟的拐角處。
寧鈺的車速漸緩,按下車窗朝外環視一圈。
地圖上標注的道路都被磚堆截斷,想要完全進入坐標位置,隻能下車徒步深入。
“城裡應該有異化體,地上這些痕跡還很新——你在乾什麼?!”
他壓低的氣聲險些破音,身邊那人已經解開安全帶,一手撐開車門打算走出去。
見寧鈺瘋狂往回招手,那人甚至還回來按開了他的安全帶:“走。”
哢噠脆響一過,寧鈺難以置信地瞪大眼。
也不顧什麼威脅不威脅,一把拽住了人手臂:“等等,我們還沒摸清情況……”
這一下正好按中手上的傷口,李鴞沒什麼反應,隻是微微蹙眉,反問:“所以呢?你還沒把我送到地方,下車。”
寧鈺還想掙紮一下,又聽見那清脆熟悉的上膛聲。
“……我下,我下還不行嗎!”
他關停引擎後快速從座位底下抽出背包,另一隻手順勢抬起扶手箱,掏出不久前繳獲的刀槍補進自己腰後的掛包裡。
李鴞盯著他攤開手心,兩人隔空對視僵持不下。
寧鈺一咬牙,硬著頭皮拒絕:“單子我會送到底,你不用防著我跑。都這時候了,總得給我留個防身的家夥吧。”
“沒問你要槍。”手還是留在寧鈺麵前,李鴞麵不改色,“子彈,給我點。”
卡羅拉停在一處倒塌的居民樓邊,兩人攀過攔路的廢墟堆,沿著地圖朝原定路線前行。
手電光掃出大片的戰鬥痕跡,顯然之前也有人抵達過這裡,隻是光看地上的血跡而言,那些人恐怕已經凶多吉少了。
城間時不時回蕩著奇怪的聲響,像是某種黏糊球體在地麵彈跳的聲音,那動靜極有規律,一聲聲地由遠及近。
寧鈺調轉手電光,附近的碎石被晃得發亮,廢墟深處依舊漆黑一片,光的末端被黑暗吞噬,除了空中落下的點點灰塵,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
啪嗒啪嗒的聲音仍在回響,寧鈺握緊槍緩步前進,他瞥了一眼李鴞,低聲道:“你聽到了嗎?”
李鴞嗯了一聲並不太在意,雙眼緊盯地麵,視線跟隨腳步一道向前,似乎是在尋找什麼。
寧鈺警惕著聲音來源,勉強跟上他的步調。
手電光撲閃幾下忽然熄滅了,身前人像是終於有了發現,屈膝蹲了下去,那動作有些突然,寧鈺來不及收腳,差點被他絆倒在地。
黏糊的聲音仍在耳邊飄蕩,掉鏈子的手電光終於在拍擊下重新亮起,寧鈺站穩身形,終於忍不住問出聲:“你到底在找什麼?”
李鴞的手在廢墟裡中摸索,突然背脊一頓,拽起一道厚重的圓形鐵閥。
寧鈺看著上方的廢墟向後傾倒下去,震起了隆隆巨響和灰塵。
煙塵散去,那道閥門下方的井口冒著寒氣,李鴞站在井邊,丟下了閥門上粗重的鏈條。
“到地方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