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哥,有話好說。(1 / 1)

寧鈺很後悔。

悔到骨子裡的那種後悔。

他的嘴裡全是從喉管湧上來的血氣,連呼吸都帶著股難捱的鈍痛。

他記得自己明明是抱了條大腿的。

結果現在大腿不知所蹤,異化體倒是直接衝著他來了。

“就不該淌這趟渾水,早知道不救了……”

跑單十餘年,就沒碰到過這麼凶險的情況,好處沒撈到,命都要搭裡頭。

異化體的尖嘯震得鼓膜生疼,寧鈺咳出一口血沫,對著朝自己衝來的黑影再次扣動扳機。

四肢麻得使不上勁,連槍管都隻發出幾聲絕望的空響,異化體的動作快得看不清輪廓,眨眼間就竄至眼前。

肢體的膠狀末端瞬間擴張成一隻灰黑巨爪,攥起他的喉嚨狠狠砸在了牆上。

疼痛順著寧鈺胸口蔓延到指尖,一句國罵被堵在喉頭,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個畸形的頭顱從中裂開,一條滑膩的長舌直衝他麵門襲來。

草,這下真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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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小時前。

寧鈺心情大好。

他前後兩趟單子首尾相接,沒有一升油是白跑的。下一單的雇主大氣好商量,時限給得長不說,取個小件的活甚至都願意給他兩盒0.45 ACP子彈。

取貨點在R46國道700公裡附近的一座遊樂園,位於隕石輻射範圍的沃土腹帶,按天災前的地圖劃分,正巧落在a市城區的邊緣線上。

寧鈺原本也是a市人,天災降臨時,他的父母恰巧在外地出差,一家人至此失散,年幼的他獨自在a市艱難求生,直到被穆叔所救帶回驛站,就再沒回過a市。跟著穆叔,寧鈺順勢成了一名快遞員,想著在維持生存的同時,也能儘己所能地搜尋有關父母的消息。

而這一回,他剛好能借單子之由重返故地找找線索。

趁著引擎還熱乎,寧鈺抬手摁下計時器,沿著地圖疾馳而去。

從雇主營地前往R46國道得轉一條公路,如果沒什麼耽擱,天黑前就能抵達a市。

中控台上的計時器下跳三格,時間還剩69個小時,取貨往返綽綽有餘。

輪胎靜止在淨土區和沃土區的接壤邊緣,寧鈺補完油,順帶著把後續的路線規劃完畢。

堆滿折痕的地圖緩緩展開,寧鈺伸出食指,穿過層層疊疊的大小圓形區域,沿著眼下支路一路東去,直至此行的目的地,a市遊樂園。

天災後第16年,隕石群將陸地板塊重新劃分,連疊鋪開的圓形輻射圈如環繞藍星的枷鎖,徹底將過往的地圖與規則撕碎重鑄。

那個曾經稱為家的地方,此刻正被地圖上的弧線分割成橙白碎塊,變成了R46國道某公裡附近的一處荒蕪廢墟。

他關上駕駛室的門,係上安全帶擰動車鑰匙,正往地圖上標出一個圈,表盤上醒目的車門未關圖標就刺入眼底。

強烈的血腥味在車內彌漫,寧鈺不安地皺起眉,剛抬起眼瞄去後視鏡,腦袋就立刻被抵上一塊冰冷的硬質物體。

怎麼這破地方還能有人劫車?!

他輕車熟路地舉手伸過頭頂,腦海裡模擬抽槍反抗的運動路徑:“冷靜,哥,有話好說,你要乾什麼我都配合。”

“下車。”後排低沉的嗓音倏地響起,像是附著一層寒霜。

“不是,等……”

槍口貼緊頭皮,寧鈺下意識地向後視鏡望去,突然和後排的人對上了視線。

狹窄的鏡麵上映出一片沒乾透的赤紅,那雙眸子沒什麼情緒,隻像看獵物似的死死盯著他。

槍聲在耳邊炸響,子彈擦著他鬢角飛出窗外,寧鈺繃緊脖子,好一會才從耳鳴裡找回聽覺。

“聽不懂?自己邁腿還是我幫你?”

“等、等等,等等!”

壞了,這人是真要他的命。

“……彆衝動彆衝動!你想要什麼,車上這些物資全歸你,你放我一馬行嗎?”

寧鈺肉痛地抿起嘴,幸虧這次他隻帶了些基礎物資,攢下的大頭都存在穆叔的驛站裡,省得一次被劫全年白乾。

對方沉默片刻卻沒挪槍,一開口讓他的心涼了半截:“三、二——”

眼角一陣抽動,他的聲音在嗓子裡上上下下,張口就來:“彆彆彆!求你了哥,這車是我吃飯的家夥,我上有六十老媽,下有十二倆娃,還有老婆在等我回家,真沒法下啊!”

“養家糊口?”

寧鈺聽見那人低沉的尾音,暗自鬆了口氣。

他運氣向來不錯,不管出於什麼目的,隻要和人協商個什麼事大概率都能談妥,眼下這回也……

“——關我什麼事。”

“一。”

寧鈺剛活過來的心又死了,看來這回是天要亡他。

“……等等,我還有話要說!”

車內一片沉寂,竟然還真的給了他狡辯的機會。

腦子從沒轉得這麼快過,他快速回顧不久前的所有記憶,試探性地提出一個新選擇。

“你如果有什麼地方要去的話,我能帶你過去。哪裡都行,指哪兒走哪兒。”寧鈺有些犯怵,他下頜緊繃,硬著頭皮嘗試和後排這位談條件,“……所以能先把槍放下嗎?”

話音落下,後腦勺上的壓迫感稍卸。

寧鈺終於劫後餘生地長舒一口氣,他剛想放下手,槍口又頂了回來。

扶手箱上搭來一塊帶血的殘頁,他順勢垂下視線,那人的指尖落在上方的坐標,隨即向下指向另一組坐標:“兩個地方,彆想耍花招。”

寧鈺的目光在布麵和計時器間來回掙紮,猶豫再三還是點點頭應了下來。

不管怎麼說,還是先保命吧。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放下,落在方向盤上抓穩,見後視鏡裡這位債主沒發表什麼意見,這才離合掛檔,快速駛入沃土區之中。

R46國道的指向牌就在前方,頭頂槍口,他也隻能遙遙地看一眼路牌,含淚變道轉向另一條路。

這債主給的坐標相當詳細,寧鈺掃了眼地圖,大致確認行進路線。

那塊地區位於沃土腹地,靠近R71國道附近,雖然距遊樂場也不算太遠,但板上釘釘的是,原本東行到底的路程,現在得先往北繞行,再南下送客,最後他才能重新回正路線,完成自己的單子。

計時器的數字在不經意間又下跳幾格,寧鈺有些心痛,望著那串逐漸變少的數字,像在看自己也隨之逝去的生命。

荒原看不到儘頭,銀灰色的卡羅拉孤獨地流浪在無垠大地上,輪胎碾過粗糙的瀝青路麵,發出悶沉的沙沙聲響。

時間正過晌午,晃眼的日光劈頭蓋臉地潑下,寧鈺擰起眉,伸手翻下遮陽板。

遮陽板上貼著一張泛了黃的全家福,夫妻郎才女貌,中間擠了一個缺顆門牙還在大笑的小男孩。

雖然相片的邊緣有些磨損,但相紙保存完好,沒有折痕也沒有彎曲,光麵上甚至能清晰地看見一層薄薄的塑封。

路程太長,背後又坐著債主,寧鈺雖然發閒,但也沒膽量去打開車載音樂,隻能裝作不經意地望向車內後視鏡,看看後排這位都在乾什麼。

他顯得有些乖順的下垂眼泛著紅,興許是剛才揉眼睛的時候落了些灰塵進去。

陽光擦過他的發梢飄到後排位置,那人卻毫不在意,眯著眼毫不動搖地把槍口架在駕駛位上。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原因,寧鈺總覺得這人兩隻眼睛的顏色好像不太一樣。

才剛打量沒幾眼,那視線突然橫來和他對接,槍頭發力一沉,直把他腦袋懟得傾斜過去。

寧鈺肩頭一跳,鼻腔迅速進氣,慌亂地握緊方向盤,還沒等開口解釋什麼,後排突然響起聲音:“停車。”

“啊?”

路段即將更替,兩側的山石擠壓路麵,變成一條狹窄的峽道。

寧鈺的車速漸緩,變故發生在瞬息之間,不遠處的岩石後方突然竄出來兩撥人,衝著卡羅拉的前車窗一通掃射。

引擎蓋被彈雨震響,他猛打方向躲避,車頭迅速回轉,在銳利的摩擦嘶鳴中斜停在路口。

陽光晃得睜不開眼,那些人嚷嚷著聽不懂的語言,接連停火朝他的車跑來。

寧鈺快速撲下身,後門哢噠一響,他順聲回頭,這才第一次看清後排那位債主的模樣。

男人的棱角鋒利,碎發被血塊凝固,淩亂地緊貼在前額,駭人的血痕下濃眉微蹙,一對深淺不一的眼珠在光下清晰可辨。

寧鈺下意識地向後腰夠去,原本放槍和匕首的位置空空如也,隻留下兩個被打開的空套。

子彈在打開的車門上鐺鐺作響,那債主的手裡多出來一把銀灰色的匕首,看模樣大小異常熟悉,似乎就是寧鈺腰包裡的那把。

“哎!彆衝動讓我先和他們……”

下一刻,男人瞬間揮動臂膀,力道連帶著被血沁黑的夾克,一同在空中掄出道乾練的弧線。

寧鈺看見自己的匕首像條銀龍般帶著寒光飛去,破空的風聲直擊敵人喉管。

對麵三人拖著倒下的同夥躲到岩石後方,撞在車頭的砰砰聲越發密集,子彈夾著激烈的怒吼,泄憤般傾瀉在前車窗上。

“!”

他快速埋頭,俯在駕駛位下暗罵出聲,一回頭,發現債主也不由得借車門作掩體,暫時躲避對麵毫無章法的瘋掃。

那些人像是毫不在意子彈消耗,勢頭越打越猛,寧鈺心數著他們的換彈間隙,伸手探進側邊的儲物格一頓摸索。

他在彈雨中悄悄拉開門縫,等到計劃中那聲短暫的寂靜,猛地踢開車門,朝著岩石後扔出一顆手雷。

劇烈的爆破瞬間淹沒車道,岩石碎裂成細塊,被衝擊裹挾著撞向四周岩壁,湧起漫天煙塵。

債主的視線絲毫不受塵土乾擾,隨著幾聲短促清脆的槍鳴,子彈劃破硝煙,利落地將三人補刀。

回蕩在窄路的聲音消散,寧鈺從車門後直起身,債主的槍口又重新對準他,仿佛完全沒發生剛才這段插曲。

寧鈺忙不迭地舉起手:“彆……我們是一夥的!”

債主隻盯住他,朝路口一偏頭:“走。”

寧鈺默默閉上嘴,跟著他指揮慢慢轉過身去。

不久前他們有共同的敵人,勉強算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現在敵人清除,他倆又回到了威脅和被威脅的關係。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餘光裡,他看見債主一把從屍體上拔出匕首,另一隻手的手指搭在扳機上,時刻提防他的動作。

不遠處的砂石路上鋪了一層肉眼不易發覺的網布,如果當時沒有減速,陷阱會瞬間纏住抱死輪胎,到那時候就算想跑也無力回天。

所以,這人也算是在幫他?

寧鈺兀自想著,扯起網布往道旁甩去,帶著力度的網身擊中岩壁,發出清脆的啪嗒聲響,幾顆碎石滾落下來。

身後一片寂靜,他起身側過頭,瞳孔聚焦的瞬間,全身血液都在血管中凝結停滯。

那把沾著血的匕首,此刻正衝他腦袋飛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