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年休還沒有結束,許淳之接到府衙送來的消息時正在和一家老小用膳。
自他任京兆尹以來,休沐時被從家裡叫走是常有的事,家人早已習慣,半點抱怨都沒有,他自己也習以為常,衣冠一整,換上官服便出了門。
他片刻未曾耽擱,趕到京兆府衙時還是已經來了不少人。
來人在廳中左右各站了一列,身上的官服相異,明顯分屬不同部門,為首的兩人倒站在一起,但一黑一紅兩種官服還是讓兩人氣場不一。
著朱紅官服的那位許淳之還算熟悉,是大理寺少卿阮綸。
見他來了,阮綸頷首致意:“許大人。”
許淳之還禮:“阮少卿。”禮畢,他的目光隨之落在了站在阮綸身邊的男人身上。
男人負手肅容而立,鳴雀刀掛在腰間,即便先前未曾謀麵,他也很難猜不出來此人的身份:“這位便是裴指揮使了吧……”
裴縱抬手打斷了他的見禮,開門見山道:“乙烏鎮的案子許大人查得怎麼樣了?”
一聽見這個名字,許淳之的麵上起了微妙的波瀾。
裴縱接著道:“案發至今已有月餘,但你尚未查出任何眉目,可有此事?”
這語氣太像是來問他失職之罪的了。
許淳之連忙道:“此案的案發時間雖早,可報到京兆府不過是年前的事,沒幾天便趕上了新年……”
“不必解釋。”裴縱聞言道,“此番前來,是請京兆府配合將這樁連環案移交給奉宸衛和大理寺。”
“移交?”許淳之沉吟了片刻,似是在回憶案子的細節,“乙烏鎮的幾樁命案不過是時間離得近了些,是不是連環案還沒有定論,不知指揮使大人為何對這個案子感興趣?”
阮綸見狀道:“許大人也不是第一天坐上現在這個位置,難道連少問原因多做事的道理都不明白嗎?”
許淳之點頭道:“阮少卿所言極是。下官承蒙天恩忝為府尹,雖然力薄才疏,但不該問的便不問之理還是懂的,隻是刑案並非奉宸衛職權所及,下官擔心……”
阮綸道:“大理寺與奉宸衛聯合辦案,我又受蔣大人之命與指揮使大人同來,許大人有什麼可擔心的?”
許淳之還是點頭:“阮少卿既來,自然便是傳達蔣大人的意思,按說上級有命我等隻需照做不該有所疑慮,可此案畢竟不是隻移交給大理寺……”
“不是又怎樣?”裴縱皺起眉,“你知道他代表的是蔣大人,難道就不清楚我代表的是誰?還是說在許大人的眼裡,傳達大理寺卿的意思你便照做,傳達沈侯的意思你就敢推三阻四廢話連篇?”
許淳之神色一變:“指揮使大人誤會了……”
“最好是我誤會。”裴縱冷聲道,“許大人倒也不必謙辭,你身為天子腳下的父母官,十幾條人命拖了這麼久結不了案確實力薄才疏,既然你查不清楚,那就我來查,有任何疑慮你忍著便是,你記好了,隻要沈侯在朝一日,天底下就沒有奉宸衛不能管的事。”
許淳之滿頭的冷汗不敢擦,這次的頷首誠懇了許多:“指揮使大人所言極是。”
裴縱道:“給你一柱香的時間,案子的卷宗我要全部帶走,許大人要是不想隨我回去麵見沈侯,就彆讓我再聽到半句多言。”
許淳之哪裡還敢再多言,朝一旁的少尹遞去眼色,示意他趕緊去整理案卷。
一柱香不到,卷宗順利移交。
將裴、阮一行人全部送出門,少尹、功曹等也都告退,許淳之的臉色完全沉了下來。
揮手叫來心腹,他壓低了聲音道:“速去稟報韓王殿下。”
心腹會意,從角門匆匆離開了京兆府衙。
*
天色早已大亮,謝疊在睡夢中聽見了手下的夥計第八次來敲他房門的聲音。
知道自己必須和溫暖的被窩說再見了,他不情不願地爬起來,一邊罵罵咧咧,一邊開始思考自己這個破酒肆到底有沒有開著的必要。
他很快得出了“沒有”的結論,但還是不打算現在就給關了,於是迅速洗漱完畢,下樓開張。
昨晚下了一場雨,地上還有些積水,卻並不影響出行。
路上的車馬行人熙來攘往的聲音不斷,謝疊剛一開門,一輛高大的馬車便停在了酒肆門口。
看見車上走下的那道熟悉身影,謝疊笑道:“來得真巧啊沈公子,這才剛過巳時,再早一刻您就得站在門口吹冷風了。”
沈危瞥他一眼,淡淡道:“京中但凡是耳朵沒聾的都對謝掌櫃的懶散性子有所耳聞,早一刻來是對自己的腦子缺乏最基本的尊重。”
謝疊“嘶”了一聲:“我說沈弗陵,你每次來不損我一句難受是吧?”
“實話實說而已,未時打烊巳時開張,你這酒肆沒倒閉真是個奇跡。”
謝疊:“……”
“茶水照舊,我在樓上等你。”
謝疊:“……”
他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有毛病?我這兒是酒肆不是茶樓!你每次來不喝酒隻喝茶什麼意思?砸場子是吧?”
沈危沒理他,徑直進門。
謝疊朝他的背影一番張牙舞爪,見他並沒有回頭的意思,默默去給他泡茶了。
照例將上好的西山白露用煮沸的秋露水泡開,再晾至七分燙,謝疊親自端到二樓最裡麵的包廂,邊給沈危倒上邊問:“大早上怎麼有空來?最近靖巡司沒什麼事嗎?”
他伸出一根手指撓了撓額頭:“我怎麼聽說你前幾天剛從京兆府手裡搶了個案子呢?這麼快就查完了?”
“應該快了。”沈危道,“我隻負責搶,不負責查。”
謝疊:“……”
“得了吧你,搶也是裴縱去的你彆以為我不知道。”謝疊擱下茶壺,“你可真能給他找事,我要是他,高低得去禦史台慫恿幾個順眼點的老頭子讓他們參你。”
“禦史台還能有你順眼的老頭子?”沈危抿了一口茶,“想去便去,你不慫恿他們也不會少參我一本。”
“……說得也是。”謝疊邊嘖聲邊搖頭,“不然你還是稍微收斂點吧,你不怕我怕呀。”
沈危看向他:“你怕什麼?”
“怕你哪天出門被人暗殺了。”
沈危:“……”
默然一瞬,他淡笑了一聲:“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是吧?”謝疊唉聲歎氣,“所以呢,平時千萬彆把我得罪得太過,不然萬一哪天你壯誌未酬身先死了可沒人樂意給你收屍。”
“不會有那一日,”沈危將手裡的茶盞舉到眼前,盞中的茶水裡倒映著他平靜得不起絲毫波瀾的眼睛,“真要是有,我便不需要收屍。”
謝疊手中一頓,抬眼看向沈危。
沉默了許久,他啟聲:“沈弗陵,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嗎?”
沈危抬眸。
謝疊道:“前幾日我這裡來過一位客人。”
沈危看著他,明顯是在等他繼續往下說。
謝疊又道:“和衛世子一起來的,我打聽了一下,應該是衛家那位表姑娘。”
沈危明白了:“你是想說,她有些像琅華嗎?”
謝疊很是訝異:“你也這麼覺得?”他的眼中一亮,“那不是正好?我早就說過了,物有類同,人有相似,世間任何事都不必強求,你應該明白,隻要你想,隻要你願意,你可以有很多……”
“我不願意。”沈危不假思索地打斷了他,“謝千岩,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那麼灑脫,‘物有類同,人有相似’是不錯,可縱然相像,世間也再無人是她。”
謝疊看了他一會兒,估摸著自己再說下去就離被報複不遠了,識趣地閉上了嘴巴,起身走到一旁的案邊坐下,從屜中掏出一張算盤,開始對賬。
賬還沒對幾排,屋門被人“砰”地一聲推開:“公子……”
謝疊:“……”
報複來得還挺快。
他忍不住將算盤一拍:“我說你們侯府的人是不是太小心眼了一點?本掌櫃去你們那裡從來不敲門你們來我這兒便也不敲?能不能學點好?”
進門的南霄連聲道歉:“對不住謝掌櫃!”
沈危問:“何事如此著急?”
南霄趕緊走到沈危麵前,稟道:“公子,指揮使大人抓到那個刺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