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危的神情波瀾不起,麵上半絲波動也找不見,語氣平常得就像是在問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李令溪卻偏偏從這平淡不已的語氣裡聽出了些許質問的意味。
她重新迎上他的目光:“是。”
“很少見的名字。”沈危接著問,“不知是哪兩個字?”
李令溪道:“‘三尺童兒重廉藺’的‘藺’,‘正當今夕斷腸處’的‘夕’。”
沈危的眼中明顯地沉了沉。
但也隻是半瞬之後,他微微頷首:“所言不假。”
李令溪一時沒反應過來:“侯爺指的是什麼?”
沈危道:“姑娘引的是李太白的詩,但這兩句在他的詩作裡並不算出名,姑娘說從前沒有念過書,卻能脫口而出,可見在京城的這些年確實在學問上用了一番功夫,所以不太得空出門。”
李令溪不慌不忙道:“您過獎了,不過是因為這兩句詩裡剛好有我的名字,所以念到的時候多留心了一些。”
沈危還在看她:“是嗎?”
李令溪點頭:“自然。”
沈危沒說話,半晌才道:“確實說得通。”
這話分明是在肯定她的解釋,其中質問的意味也尋不見了,可不知為何,李令溪總覺得沈危根本沒有相信她的說辭。
就在她心生不安之時,遠處的夜色裡傳來了人聲。
她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
回過頭看見邊罵邊朝這裡走的衛朔,以及跟在衛朔身後麵色同樣不豫的南霄,她在心底歎息了一聲。
方才聽沈危分析完她已經對這個結果有了預料,如今兩人這麼四手空空地回來便也沒什麼意外了,但要說心裡毫無惋惜卻並不可能。
走到近前,南霄加快了些步伐,先行過來拜見沈危:“公子。”
“人跑了?”
“……屬下無能。”
沈危沒有多問,隻道:“回去再說。”
南霄應是,俯首站到一旁。
沈危又對衛朔和李令溪道:“時辰不早了,既如此,二位也先回府吧。”
李令溪正有此意。
黑衣人跑都已經跑了,多說無益,何況她目前的那個推測在這裡說並不合宜,不如暫且到此為止。
看向一旁明顯攢了一肚子話的衛朔,她遞去一個製止的眼神:“走吧。”
衛朔這才緩了些神色,同沈危道了謝,領著李令溪正要走,似是想起了什麼一般,又忽然頓下了腳步。
看了看停在不遠處的那架高大馬車,他回身問沈危:“不知侯爺方不方便捎我們一程?”
李令溪:“?”
她沒聽錯吧?
好不容易不用再繼續和沈危周旋了,她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這人哪根筋搭錯了想出來這種提議?
瘋了?
隻聽衛朔略帶歉意地笑了笑:“表妹看起來有些走不動了。”
李令溪:“???”
怎麼看出來的?
眼睛出問題了?
沒等她澄清自己走得動,沈危的應承聲已經響起:“可以。”
他說完便轉身走向馬車,南霄緊接著走上前來,側身相引:“二位請。”
李令溪:“……”
被衛朔推著往馬車走,她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你腦子壞了?”
衛朔低聲安撫她:“先上車,回去再跟你解釋。”
“你不是腦子壞了,你是壓根沒這個東西。”
“……”
兩人很快走到了馬車前,衛朔下意識地想扶李令溪一把,剛伸出手就被拍開了。
李令溪一步跨上馬車,俯身直接進了車廂。
衛朔:“……”
車內光線明亮,沈危已經在中間的軟榻落座。
那張軟榻寬半丈有餘,他坐下後兩側依然有不窄的位置,但那明顯不是留給客人的地方,李令溪也不是不懂禮數的人。
目光在兩邊窗下的座板上掃過,她毫不猶豫地坐在了左邊。
——左右兩邊乍看起來沒有太大的區彆,不過左邊的座板和軟榻之間放了一張作茶幾用的小案,坐的地方離沈危要遠一些,更合李令溪的心意。
沈危見狀眯了眯眼睛。
衛朔隨後也上了車在右邊的空位坐下,南霄將車廂門關上,馬車起行。
侯爵的車駕已經相當接近李令溪從前在王府時所用的規格,比她當前在公府與衛靜婉、衛靜妍常坐的要寬敞許多,她們那輛車坐三個人都綽綽有餘,這輛便更是如此了。
偌大的車廂近乎空蕩,衛朔即便是坐在了右邊的首座,和沈危也隔了近兩尺,李令溪的位置就更遠了。
在拉開的距離以及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影響下,李令溪漸漸平複了呼吸。
就在她盼著馬車跑快一點,到公府之前車內保持現在的安靜誰也彆說話之時,衛朔好死不死地又開口了:“方才事發突然,還未來得及向侯爺道謝。”
沈危給兩人各倒了一盞茶,淡聲道:“舉手之勞,世子不必介懷,何況藺姑娘已經謝過了。”
衛朔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這聲“藺姑娘”是在稱誰。
他詫異地看了看李令溪,又看向沈危,很是意外沈危竟然沒認出李令溪,但見李令溪也沒有告訴沈危的意思,便也沒有多言,笑道:“於侯爺是舉手之勞,對我和表妹來說卻是救命之恩,如此大恩無論怎麼說都不能一謝而過,不知侯爺哪日得空?我該登門拜訪才是。”
沈危沉吟了一瞬,頷首道:“也好,正巧有些事想與世子商議,等忙完這一陣,我讓人來請世子過府相敘。”
衛朔自無異議。
沈危說罷又看向李令溪:“寒舍沒有女眷不便招待,就不請藺姑娘一道來了,見諒。”
李令溪高興還來不及呢,在心裡連道不用見諒,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勉強克製住了嘴角上揚的弧度,讓自己能夠笑得不那麼明顯地道:“侯爺言重了,表哥替我道謝也是一樣的。”
沈危沒說什麼,將放在案上的那尊小香爐挪到手邊,從屜中取出一塊香餅,點燃後放入其中。
大衡皇族視香為聖賢之好,曆代帝王都對香推崇備至。
在天家的影響之下,京師的勳貴們即便再不好香,也都默契地養成了用香的習慣,尤其是常在禦前行走之人。
沈危剛要點香時,李令溪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奇怪。
然而這熏香的氣味一從香爐中溢出來,她便怔住了。
幾乎是在她睜大眼睛的同一刹那,沈危向她投來了審視的目光:“藺姑娘不太適應點香?”
不是不適應,是沒想到你點的竟然會是金樽綠蟻香。
李令溪回過神來。
皇室中人無不愛香,她自然也不例外,最愛的正是金樽綠蟻。
她笑了笑:“侯爺很喜歡這香嗎?”
“是。”沈危答得毫不猶豫。
真有品位。
李令溪忍不住揚唇。
她的皇祖母喜歡的香那麼多,其中唯獨不包括金樽綠蟻。
父王獨愛玉華醒醉,旁的香從不多看一眼,長兄最愛翠雲龍翔,就連與她同胞雙生的次兄喜歡也是清新飄逸的雪中春信。
長這麼大,這是她遇見的第一個和她一樣喜歡金樽綠蟻的人。
沒等她流露出更多的讚賞,便聽沈危接著問道:“你不喜歡?”
笑容頓時一僵。
喜歡自然是喜歡的。
毫不誇張地說,王右軍有多愛鵝,陶淵明有多愛菊,李太白有多愛酒,李令溪就有多喜歡金樽綠蟻。
晉王府出事前彆枝院中金綠從未斷過,但重生後她之所以連去尋這香的念頭都沒敢有,除卻此香價比黃金以她現在的財力遠遠消受不起之外,還有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這香因為她的喜愛在過往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和她的名字綁在了一起。
甚至連金綠其名,也是由她所取。
長兄曾戲稱:“金綠其香,有吾妹之愛方可名‘金綠’,弗則當僅謂之‘香’耳。”
這句話從前在京中幾乎是人儘皆知。
她已經頂了一張和從前那般相像的臉,如果連這些喜好也對上,難保不會引起有心之人的懷疑。
犯不著為了身外之物冒險把自己搭進去。
尤其現在她麵前這位有心之人還是從前的舊識。
不過對於心愛之物昧著良心說不愛,她到底還是做不到的。
思慮不過半刻,她以極快的速度醞釀出了一個略顯靦腆的笑:“不是不喜歡,侯爺彆笑話我,我自小生活貧苦……”
一旁的衛朔剛抿的一口茶噴了。
眼見李令溪瞪了過來,他連連擺手,邊擦邊道:“這茶有些燙,沒事沒事,你們聊不必管我。”
李令溪本來也懶得搭理他,繼續靦腆笑道:“來公府之後才接觸到點香,這幾年見識過的香料雖也有些數目,但香氣無一有這般清冽脫俗,不知這是什麼香的氣味?我對香道沒什麼研究,還望侯爺不吝賜教。”
沈危覷著她:“你方才驚訝是因為這個?”
李令溪頷首:“正是。”
沈危沉默了片刻,道:“這是金樽綠蟻香。”
“金樽綠蟻……”李令溪恍然地點了點頭,“好名字。”
“自然是好名字。”
李令溪一時沒明白這“自然”一詞從何說起,但見他沒有解釋的意思,便也沒有多問。
他們上車的地方離公府已經不遠了,幾句話一聊,馬車便停在了公府門口。
南霄打開車廂的門,衛朔先走了出去,跳下車,回身再次朝李令溪伸出手。
怕像上車時那樣被她拍開,他低聲道:“到家門口了,給我點麵子。”
李令溪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抓住他的袖子跳了下來。
衛朔滿意地笑了,扶她站好後看向車廂,邀請沈危進門喝茶。
沈危婉言謝絕:“下回吧,代我向令尊令堂問好。”
眼瞧著天色已然不早,衛朔便也沒再堅持,就今日之事又向沈危道了聲謝,而後告辭回府。
他並未注意到,他們轉身之後,沈危單手推開車窗,目光停留在了與他一道進門的人身上,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府門之前。
*
一進府門李令溪便加快了腳步,衛朔見狀連忙追上去:“喂!忽然走那麼快做什麼?等等我!”
追到跟前,他正想拉住她,被她一把甩開了:“離我遠點!”
“……”衛朔笑道,“生氣啦?”
李令溪冷下臉:“你最好真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用不著我來解釋。你瞧,”他朝遠處抬了抬下巴,“解釋的人來了。”
李令溪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公府的總管家馮武領著幾個家丁走了過來:“二位可算是回來了,世子,夫人在春安堂等您和表姑娘許久了。”
李令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