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策馬,李令溪跟著衛朔到達了京中的一座酒肆。
下馬後,衛朔將兩匹馬的韁繩都交給門口迎客的夥計,正要領她進門,卻見她停下腳步看向了門前的牌匾。
“怎麼?來過這裡?”
李令溪沒來過,但看到門匾上的“傾懷”二字,她便知道這是何處了。
在京城的諸多酒肆之中,傾懷酒肆可謂聲名遠揚。
這裡的燒酒一絕,無數酒客自京外不遠千裡來此隻為一嘗,清醥更是極受勳貴人家的青睞,許多並不好酒的名門貴女都很喜歡這裡的梨花白。
大衡建國早期酒類禁榷,直到先帝朝才還利於民。
天子腳下的生意並不好做,數以千計的酒肆裡存活下來的大多為幾十年的老店,經營得如魚得水的更是寥寥無幾。
這座酒肆作為後起之秀能夠如此名聲在外,與酒醁清香撲鼻口感上佳當然脫不開關係,不過還有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那就是這裡的掌櫃頗具傳奇色彩。
掌櫃姓謝名疊,承平三十五年殿試奪魁,彼時年僅十六歲,是大衡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郎。
此人才華蓋世,殿試前便備受京中文人墨客的推崇,李令溪曾經有幸讀過他即興所寫的《京都賦》,文采之斐然簡直驚為天人。
先帝對他也是極為賞識,科舉入仕向來都是入翰林院自六品編修做起,他卻僅用一篇策論便讓先帝明發聖旨直接將他派去了戶部任五品郎中掌管度支。
多少人汲汲營營一輩子也爬不到的位置成了他仕途的起點,曉諭天下之時,朝野的震驚可以想見。
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以謝疊的才乾和履曆,無論是誰坐上皇位都會受到重用,不說位極人臣,至少也是前程似錦,可他偏偏在新帝登基後不久便拋棄功名辭去官身來到此處賣起了酒。
當時消息一經傳開,朝野的震驚遠比他被派去戶部任職之時更甚。
若是換個日子來這裡,李令溪是一定會去認識一下這位謝掌櫃的,隻是今天實在不太有心情。
到二樓的包廂落座之後,衛朔剛想讓夥計去拿酒單,她直接道:“我要兩壇梨花白。”
衛朔聞言一驚:“這一壇可不少,你能喝這麼多嗎?”
李令溪看向他。
衛朔連忙舉手:“好好好,兩壇就兩壇。”他便也不看酒單了,告訴夥計,“兩壇梨花白,再拿些點心來。”
夥計應聲去了。
沒一會兒,兩個半尺高的酒壇和幾碟造型精致的糕點就放到了案上。
衛朔特地要了一個鎏金杯給李令溪倒酒,杯滿之後,李令溪剛要伸手去端,被他攔住了:“你不餓嗎?先吃點東西。”
他這麼一說,李令溪還真覺得有些餓。
於是先吃了兩塊糕點,接著才端起酒一飲而儘。
衛朔見狀給她添了一杯,她立馬仰頭又喝乾淨了。
衛朔:“……”
隻好又給她倒滿。
李令溪正要再喝,衛朔將她的手按住了。
迎上李令溪的目光,衛朔有些無奈:“酒可不是這麼喝的。”
李令溪皺眉:“我又不是沒喝過酒。”
“那怎麼能一樣?”衛朔道,“你自己喝是你的事,我這個人陪彆人喝酒有我的規矩。”
李令溪抬眼:“你經常陪彆人喝酒?”
“你是第一個。”
“那你哪來的規矩?”
“剛定的。”
“……你無不無聊?”
“就是無聊才要定啊!”衛朔揚起頭,“我的規矩隻有一個,那就是不陪悶酒。我大老遠的陪你一趟,人都來了你把我晾一邊自己埋頭喝算怎麼回事?邊聊邊喝!”
“……聊什麼?”
“你在想什麼就聊什麼,要是不想說敘敘舊也行,我回京也有些日子了,咱們還沒好好敘過舊呢。”
李令溪確實不太想說,但衛朔這話也有些道理。
沉默了一瞬,她道:“檀州苦寒,這些年,你過得很辛苦吧?”
“那倒沒有。”衛朔道,“檀州遠算不上苦寒,我倒是希望能去真正苦寒的地方,隻可惜,那裡已經不再是大衡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抬眸:“你便是為了此事?”
“衛朔。”李令溪閉上眼睛,許久才道,“我想我阿爹和哥哥了。”
他們在時,大衡從未聽說過遼北戎族這個名字,連北狄都不過是無足掛齒的馬前卒。
當年長兄受命遠征北狄之時年僅十四歲,卻憑借三千兵馬大破北狄八萬大軍,最終生擒北狄王回京。
有的時候她也會想,她不應該這麼難過。
她應該幸災樂禍,甚至為此感到痛快才是。
因為她能夠肯定,先帝在天之靈若是看見他身後大衡落得這般境況,一定會非常後悔沒有給晉王府留下一絲生機。
可她做不到。
耿老將軍,眾位將士,無一不是忠臣良將。
姑母,永泰,每一個都與她血脈相連。
北境失守的那些城池裡,灑滿了千千萬萬黎民百姓的血。
“這幾日我隻要一閉上眼,就能看見姑母在宣政殿拔劍的樣子,看見漫天大雪中耿老將軍滿頭白發的頭顱,看見蠻地風沙裡一身火紅嫁衣的永泰,還有生靈塗炭的北境。”
李令溪的聲音不由得哽咽,忍不住又喝了一杯酒。
見她這副樣子,衛朔沉默了許久,才道:“逝者不可追,但丟失的土地可以收複,檀州以北的城池從前是大衡的國土,未來也一定是,如果如今的國朝已經沒有人能夠做到,那麼就由我來做。”
李令溪看向了他。
她又何嘗沒有想過這一點。
可這麼多年了,她不信朝中從來沒有人進言過北上收複失地。
檀州還是變為了北境整整七年。
衛朔道:“或許現在時機還不成熟,但總會有時機成熟的那一天,不管是五年,十年,還是二十年,有朝一日,我一定能做到,我向你立誓。”
李令溪很想告訴他,隻要今上在位一日,就不會有時機成熟的那一天,可衛朔堅定的神色讓這句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她笑了一下。
衛朔眨了眨眼睛:“什麼意思?你不相信?”
“我挺想信的,不過……”李令溪麵露無奈,“可能是因為你從前太混球了。”
衛朔:“……”
“不是,”他擱下酒杯,“我怎麼混球了?就算混球也是被你逼的!”
李令溪立時瞪了眼睛:“我什麼時候逼你了?是你先來招惹我的!”
“你這人怎麼顛倒黑白呢!明明是你先來招惹我的!”
“我怎麼招惹你了?”
“你怎麼沒有?朝我的馬扔炮仗是人能乾出來的事?”
“你往我的木樨流心糕裡撒鹽就是人能乾的了?”
“是你先不分青紅皂白叫人來打我的!”
“那也是你先欺負團團的!”
“是……”衛朔忽然一頓,“誰是團團?”
李令溪冷哼了一聲:“我的狗。”
衛朔:“……”
他略一回想,氣得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我說你不分青紅皂白你還不承認,那天是你的團團莫名其妙躲在花叢裡叫喚,我就好奇過去看了一眼你就帶著一大幫人來了,我還真就想不明白了,你是怎麼得出我欺負它這個結論的?”
李令溪:“……”
那天她進宮請安路過太液池,看見衛朔蹲在池邊的花叢裡,腳邊還有一隻嗚嗚咽咽的小白團子。
那小狗一瞧見她就眼淚汪汪地往她這邊跑,被她抱到懷裡的時候一個勁兒地瞥衛朔。
她當時心疼得不行,一看小狗的腿好像受了傷直接就把這筆賬記在了衛朔的頭上,後來衛朔又幾番與她為難,以至於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事情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個誤會。
衛朔的控訴還沒停:“真有你的,上來二話不說直接就跟我動手,自己打嫌不夠還要讓人去叫你大哥,你講理嗎?到底誰欺負誰?有你們這麼欺負人的嗎?”
李令溪:“……”
她忽然有些心虛:“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了!我沒事欺負狗乾什麼?就算想欺負也沒必要跑皇宮裡去欺負吧?我腦子又沒問題。”
李令溪:“……”
有點道理。
看來她這個愛打人的習慣確實不太好,還好現在已經在改了。
她清咳了一聲:“抱歉。”
衛朔愣了一下:“你這是……在跟我道歉?”
“你可以覺得不是。”
衛朔:“……”他笑了起來,“真是老天開眼了,這頓打挨得真值,唉,你的團團後來到何處去了?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說起來我還得謝謝它呢!”
李令溪忽然一頓。
飲下那杯毒酒之前,她給了奉宸衛當時的指揮使劉廉三千兩銀子,托他把團團交給頤陽姑母,彼時她並不曾想到,姑母會在其後不久血灑宣政殿。
這幾日她隻顧著為姑母痛心,衛朔這麼一提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姑母不在了,她的團團怎麼辦?
“衛朔。”
目光相交,她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衛朔立馬坐直了身:“什麼事?你儘管說。”
*
這座酒肆李令溪是懷著借酒銷愁的心思來的,可不得不承認,和衛朔聊到現在,酒並沒有喝多少,心裡的那股憋悶勁兒卻已經消得差不多了。
於是再飲杯中酒的時候,她總算是品出了金漿玉醴該有的風味,梨花白獨有的清香和甘洌更是讓她忍不住一嘗再嘗。
她喝得慢,又是如衛朔先前要求的那樣邊聊邊喝的,衛朔便也沒太攔著她,察覺到她有些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晚了,沒等他反應過來,她直接倒在了桌上不省人事。
衛朔:“……”
他擱下自己的酒上前:“郡主?”
李令溪沒反應。
衛朔戳了戳她的小臂:“郡主?”
還是沒反應。
衛朔大聲道:“李令溪!”
依然沒反應。
衛朔:“……”
瞧著外麵的天色已然不早,他趕緊叫來夥計結了賬,思索了片刻,他將她背了起來,走出包廂。
*
酒肆已經到了打烊的時辰,聽說樓上的包廂還有人,謝疊托著腦袋靠在樓梯旁,一邊打哈欠,一邊琢磨要不要直接讓人上樓把他們請走。
但問了夥計之後得知包廂裡的人是承恩公府的世子,一想起沈弗陵那廝對這家的維護勁兒,謝疊決定忍了。
就在他困得不行的時候,樓上的包廂結賬了。
謝疊滿意地又打了個哈欠,正準備去睡覺,餘光瞥見一個身形英武的男人背著一位姑娘出了包廂的門。
謝疊睜大了眼睛。
印象裡衛家這位世子去了檀州七年剛剛回京,應該尚未成親,這姑娘是誰?
在熊熊燃燒的好奇心驅使之下,謝疊目不轉睛地盯著兩人瞧,瞧著衛朔背著那姑娘一路走下樓梯。
與他擦肩而過之時,他看清了那姑娘的麵容。
謝疊愣住了。
幾乎是在目送兩人出了酒肆大門的同時,他奔向櫃台一把揪起正在撥算盤的夥計:“彆算了,趕緊的,去幫我遞個信。”
*
從傾懷酒肆到公府,策馬要半個多時辰,步行就更久了。
眼見著夜幕即將降臨,又拐進了一條長長的無人小巷,衛朔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步伐,然而沒走兩步,就聽見伏在他背上的姑娘囁嚅著出了聲:“你走慢點,我頭暈。”
語氣中還帶著一絲埋怨。
衛朔:“……”
“這麼快就醒了?”他笑道,“你不會是懶得騎馬所以故意裝醉就想讓我背你吧?”
背上的人哼了一聲:“沒人求你背。”
“……”衛朔被她氣笑了,“我說李令溪,你想過河拆橋好歹也等河過了再說吧?不怕我現在把你扔下啊?”
“不許你叫本郡主的大名!”
“……”衛朔保持微笑,“那我怎麼叫你?你又不是我表妹,一直叫郡主萬一被人聽見多麻煩。”他忽然挑眉,“不然我叫你小溪?反正阿爹阿娘他們都是這麼叫的,溪和夕也聽不出區彆。”
李令溪不假思索道:“不行。”
“為什麼?”
“我不叫小溪。”
“……你不叫小溪叫什麼?”
“不告訴你。”
衛朔:“……”
李令溪拍他的肩:“放我下來。”
衛朔隻好停下腳步將她放下:“怎麼了?”
李令溪雖然醒了,眼中卻還有些迷離之色,臉頰上也殘留著酡紅,腦袋左右一轉便皺起了眉:“我們的馬呢?”
“你這樣子哪能騎馬?留酒肆了,明天讓人去牽。”
她不滿地鼓起腮幫子,哼道:“那我自己走。”
衛朔:“……”
剛想說你這樣也不像是能自己走的,便見她步子還沒邁出去身形便晃了一下。
衛朔趕緊過去扶住她,正要重新將她背起來,卻見跟前有人影一閃。
緊接著一道亮光從他的眼前劃過,徑直落向了他身邊的人。
衛朔大驚,連忙伸手去拉李令溪。
他的動作已是極快,聲音卻比動作更快地做出了反應:“閃開!”
李令溪還在迷糊著,不過聽到他的聲音還是下意識地側了身,與此同時,衛朔一把將她拉入了懷裡。
下一瞬,一把雪亮的長刀幾乎是擦著她的後背在她原先站的位置轟然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