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你還活著,這比什麼都重要。”……(1 / 1)

京輦之下 邐漁 4638 字 7個月前

這話說得不錯。

自從她在藺夕的身上睜開眼,一回首已經過去整整七年。

這段日子以來父兄的舊案一直沒有進展,正是因為有許許多多的疑慮壓在她的心頭始終不得解,她的確需要有一個人來告訴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不可能冒著暴露身份的風險去找旁人,目前知曉她身份的隻有衛朔和傅清姿,與衛朔這個被放逐在外七年的人相比,傅清姿來做這個為她解惑的人顯然更加合適。

“我確實有許多事想不明白。”李令溪仰起頭,“可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

傅清姿道:“你最想不明白的是什麼,我們便從什麼說起。”

李令溪的目光緩緩凝起,半晌才道:“那就檀州吧。”

傅清姿麵色微滯:“檀州?”

李令溪頷首。

人人都知道衛朔是從檀州回京。

人人都知道當年皇帝給衛朔的聖旨是鎮守北境。

可檀州從前並不是北境。

如果傅清姿不來,她已經打算去找衛朔問清這個問題。

在她的記憶中,檀州雖地處京城之北,可以北還有大片的土地和數十座城池,距大衡的北境千裡之遙,為何在藺夕的記憶裡,這裡突然變成了需要重兵戍守的北境?

當年父兄平定西夷的那一戰雖然打得艱難,大衡的軍力損失卻不大。

即便是沒有了她的父兄,軍中也還有不少能征善戰的將軍。

發生了什麼,竟致半壁江山失守?

見傅清姿沉默了下來,李令溪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傅清姿搖了搖頭:“隻是沒想到你最關心的會是這個。我原以為你最想知道的,應該是當年煊赫一時的晉王府為何會走到那般地步。”

李令溪扯了一下唇:“同室操戈古來有之,尋根究底也不過是權位之爭,帝王家又能有多例外?不過都是為著皇權而已,細枝末節之處即便問清又有何益。”

傅清姿看了她一眼,幾不可見地歎息了一聲,而後道:“確實無益,但或許等你知曉了檀州的答案,便會想知道這些細枝末節了。”

李令溪詫異抬眸,隨後在傅清姿的口中,聽說了她飲下那杯毒酒之後,未能親眼所見的往事。

而這些往事,恰恰是當年晉王案的遺波。

承平三十七年正月,也是先帝在位時的最後一個新年,曾經與她的父王共平夷狄的耿正嶽將軍聽說了朝中之變,年近八十、早已致仕還鄉的老將軍老淚縱橫,以老邁之身千裡奔襲前往隴州,扶了她父兄的靈柩返京。

返京之後,耿老將軍與當時在京中的十數位武將聯名上表,表章中敷陳了晉王案的諸多疑點,懇求聖上徹查此案為晉王府洗雪汙名。

先帝當然沒有理會,但也隻是置之不理,當時人人都以為事情已經過去,眾將不過是徒勞無功,誰也沒有想到,兩個月後登基的新帝會將那些表章又翻了出來並直接將此舉劃為兵變,不但下詔以附逆罪將耿老將軍滿門屠儘,還派人將參與此次聯名的所有武將一並捕拿下獄,意圖斬儘殺絕。

此詔一下,朝野一片嘩然。

一是由於罪名無證,牽涉之人無一不是軍中柱石,更重要的是今上在東宮之時一直以仁善著稱,太子太師甚至稱他“過善近懦”一度很是擔憂,朝野無人敢信他一朝禦極,會一下子換成這樣一副嘴臉。

當時已是長公主的頤陽姑母聽聞此事,在十五朝參之時著戎裝上殿為所有將軍請命,於宣政殿上泣血百拜,力勸皇帝為天下蒼生計,不可自毀長城,否則必將釀成大錯,罪及千秋,被青史所唾,為天地不容。

被皇帝幾番斥責,姑母依然麵不改色,甚至當眾拔天子劍橫於頸間以死相諫。

皇帝震怒,稱長公主瘋病無治,命人即刻將其遣送回府幽閉思過,姑母聞言冷笑,在最後確認了皇帝不會回心轉意之後,不假思索地自刎於禦座前。

然而這樣的死諫依然未能叫醒皇帝,不多時日,眾將被處以極刑。

其時已然開春,可那天京城下了很大的雪,耿老將軍在斷頭台上迎著漫天風雪仰天大笑,高喊:“昏君無道!國之將亡!”

一語成讖。

耿老將軍的鮮血未乾,北狄新王便聯合遼北戎族共點五萬大軍再度南下犯境。

彼時的大衡朝中人人自危,軍中更是無將可用一片混亂,可謂是毫無還手之力,不過一月,邊境連失二十餘城。

在這樣的烽火連天裡,禦座上那位天子想到的唯一扭轉時局之法,是將皇五女永泰公主送往北狄和親。

這當然沒能阻攔北狄南下的鐵騎。

三個月後,雁涼關失守。

雁涼關後便是檀州的門戶瞻迢關,檀州一旦有失,戎狄軍將直奔京城而來。

沒有人會不清楚國都倘若失陷對一個王朝來說意味著什麼,消息傳到京城的當日,朝野震動,天子下詔遷都。

朝中新老眾臣吵得不可開交,以中書令為首的一眾老臣堅決反對棄舊都不顧,可在前線接二連三的敗報之下,也不得不動搖。

人心惶惶之時,梁國公鄭家長女鄭淩霜主動請纓,以女兒之身披甲北上,於瞻迢關大破敵軍,後又親率數萬將士曆經數月苦戰,終於將戎狄鐵騎攔在了檀州的門戶之外。

朝廷獲得了喘息之機,這一喘,便喘到了今日。

李令溪不停地發抖,緊緊地咬著唇不肯讓自己落淚,雙手將衣袖都攥出了褶痕。

她飲下那杯毒酒之時晉王府已是支離破碎,家不成家,可沒想到再醒來時國也不再成國。

她在皇家行宮出生,在親王府邸長大,耳濡目染的從來都是本朝曆代君王的開國治世之功。

當年李氏先祖自前朝手中接過了滿目瘡痍的江山,而後平定四方戰亂,用幾代人的努力締造了一個四夷遣使鹹聚京城朝拜的盛世,政治清明,外戰得力,百姓豐衣足食。

即便沒能有幸親眼見證大衡最繁榮昌盛的那幾年,她也一直與有榮焉,可如今,國土淪喪,忠臣受戮,黎民流離失所。

曾經萬國來朝的泱泱大國,怎麼就淪落到這般田地?

傅清姿的話其實還沒有說完,但注意到李令溪此時的臉色,便知道不能再說下去了。

沉默片刻後,她起身道:“你早些歇著吧,我先走了,過些日子再來看你,你若是想到什麼要問的也可以來傅府,我隨時在。”

李令溪沒說話。

傅清姿看了她一會兒,淡聲喚:“郡主。”

李令溪下意識地抬起頭,撞見了傅清姿的目光——如常的清冷之外多了幾分安撫和鎮定,一如此時落在耳畔的那道聲音:“不管怎麼說,你還活著,這比什麼都重要。”

*

自傅清姿離開,黃金院便一直在閉門謝客。

最先發現不對勁的是衛靜妍。

她原是聽說傅如梅來了府上自己竟然沒能見到麵,來埋怨李令溪不夠意思的,結果壓根沒進得了屋。

李令溪從前也沒少躲過她,她起初沒覺得有什麼,直到次日又來的時候青荷告訴她,李令溪已經連續兩日沒出過屋門了。

衛靜妍趕緊將衛靜婉叫了過來,衛靜婉敲了許久的門也沒聽見屋裡有動靜。

這下兩人有些慌了,一番商議之後,衛靜妍去了岐風院找衛朔。

衛朔一聽是黃金院出了事來得比誰都快,先是詢問碧露和青荷。

碧露並不知曉發生了何事,青荷隻知道自家姑娘和傅姑娘聊了一會兒天,不清楚具體的內容,也說不出什麼。

衛朔隱約覺得事情和李令溪的身份有關,擔心旁人在此不便,將衛靜婉、衛靜妍、碧露和青荷都打發去了院外,他才開始敲門。

“表妹?”

無人應他。

他又喚:“郡主?”

還是沒人理他。

衛朔急道:“你怎麼了?現在院子裡沒彆人,你把門打開,有什麼話你跟我說說,彆一個人待在屋子裡。”

依然無人應答。

衛朔道:“你再不出聲我撞門了,你彆站門後麵聽見沒有?”

一片寂靜。

衛朔四下看了一圈沒找到稱手的工具,索性直接抬腳踹開了屋門。

屋門一開,衛朔趕緊進屋。

屋裡一支燈燭都沒有點,雖是清晨也有些昏暗,衛朔卻顧不上這許多,徑直去了裡屋。

一轉過隔斷的屏風,他一眼便看見窗邊不遠處的妝台上伏著一個人。

“郡主?”

他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聲音。

看見她的肩膀瑟縮了一下,衛朔鬆了一口氣,目光卻隨之沉了下來。

在他的印象裡,李令溪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都是驕傲而張揚的,他從不曾見過她這麼楚楚可憐的樣子,也從未發現她的背影竟然這麼瘦弱,就像是枝頭搖搖欲墜的樹葉,讓他原本準備去開窗的腳步都生生頓了下來,怕那窗一開她就會被風吹倒。

深吸一口氣,衛朔去廚房端了一盆熱水回來,從懷裡拿出一塊嶄新的錦帕打濕,又取過一旁的椅背上搭著的一條薄毯,走到她身側,先將毯子給她蓋著,接著半跪下身,再次喚她:“郡主?”

李令溪睜開眼睛,緩緩坐直了身。

衛朔原本以為她在哭,直到她清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之時他才發現她隻是麵色有些蒼白,臉上半絲淚痕也沒有,他手裡這塊錦帕頓時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但他還是遞了過去:“擦擦臉。”

李令溪什麼也沒說,默默將那帕子接過來,整個展開覆於麵上。

過了好久,她才將帕子揭下來,開口道:“有酒嗎?”

衛朔愣了一下:“啊?”

李令溪道:“我想喝酒。”

衛朔默了片刻,想了想,道:“有是有,但太烈了,你要是真不痛快,我帶你出去喝?”

李令溪不假思索:“好。”

衛朔便道:“那你收拾一下換身衣裳,我去外麵等你?”

李令溪頷首。

衛朔問:“要叫青荷她們來嗎?”

李令溪搖了搖頭。

衛朔於是起身先出去了。

打發衛黎去備馬,衛朔又告訴等在院外的碧露和青荷:“我帶你們姑娘出趟門,可能晚些回來,不要聲張,也不必焦急。”

青荷連忙問:“姑娘還好吧?”

衛朔點頭:“無事,放心。”

青荷這才應了,衛朔將同樣的話告知了衛靜婉和衛靜妍。

兩人雖然有些疑慮,卻也沒有多問,衛靜婉直接走了,衛靜妍對他們要出門一事有些不放心:“要不要跟母親說一聲?上回夕姐姐偷偷溜出去玩回來晚了,被母親關去柴房整整一夜呢!”

衛朔聞言皺了眉:“有此事?”

衛靜妍連忙點頭:“就是三哥你回來前不久!你又帶夕姐姐出去,萬一母親知道了不罰你隻罰夕姐姐一個人,那她多冤枉啊!”

衛朔道:“有我在,不會再讓她受罰。”

衛靜妍還沒反應過來他這話的意思,愣神的片刻工夫,衛朔已經轉身回院中去等李令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