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鳴磬堂出來時,月色正好。
衛靜妍吃到了朝思暮想的木樨流心糕,這會兒心滿意足渾身舒坦,李令溪則不然。
刑部對吳王案的執著讓她看見了扭轉父兄舊案的希望,上回在東宮沒能見到陶權度的妻女,她原想著趁今日天賜良機或許可以接觸一下二陳,沒想到那個叫南霄的侍衛實在是聽沈危的話,沈危讓他“扔”,他便當真半點也不耽擱——她幾乎是在二陳被攆出鳴磬堂的同時便步履匆匆地追了出來,還是一出門就不見了兩人的身影。
正當她懊惱之時,一聲驚呼入耳,她回神看去,竟是前方蹦蹦跳跳的衛靜妍在小徑的拐角處和一個迎麵走來的男人撞了個滿懷。
她們走的是衛靜妍先前選好的小路,偏僻無燈,那人又穿了一身黑衣,在夜色之中身形本就不顯,走路也沒發出半點聲響,突然這麼一撞不可謂不駭人。
衛靜妍嚇得直往李令溪這邊躲,那男人倒是沒有太大的反應,在衛靜妍撤身之時同樣後退了兩步,抬手作禮:“無意冒犯,還望姑娘海涵。”
李令溪也沒想到這個時候這條路上居然會有人。
瞧著此人有些麵生,她邊將衛靜妍攔到身後邊問:“你是何人?為何在此?”
她光顧著護住衛靜妍,並沒有注意到,此人在抬眸看見她時眼中有一絲怔愣掠過。
因為不足一瞬,男人很快回神:“在下裴縱。”
新任奉宸衛指揮使裴縱?
這讓李令溪有些意外。
一聽這個名字,原本畏畏縮縮的衛靜妍也從李令溪的身後探出了腦袋:“你是裴家表哥?”
李令溪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想起了其中的緣由。
太夫人出身裴氏,裴縱的祖父、現任禮部尚書的裴道遠老大人是太夫人嫡親的兄長,按說衛靜妍確實該叫他一聲表哥。
然而裴縱並未應下這個稱呼,也沒有接話。
衛靜妍沒在意,自顧自地同他介紹:“我是衛家六姑娘,小時候我們見過的,這是我表姐。”她笑道,“這些年舅祖母和嬸嬸沒少來家裡走動,可總是見不到表哥,我都快不記得表哥的模樣了。”
“公務繁忙,不太得空。”裴縱總算答了她一句,聲音卻依舊聽不出半點喜怒。
衛靜妍的眼睛亮亮的:“自表哥改走武途仕途便一路坦順,還未恭賀表哥升任奉宸衛指揮使。”
“多謝。我有公務在身,先行告辭。”
他剛要走卻被衛靜妍叫住了。
“表哥是來找沈侯的嗎?”
“是。”
“門房也真是的,都不知道派個人給表哥帶路,我領表哥過去吧?”
“不用了。”裴縱明顯無意與她們糾纏,“不敢勞煩六姑娘。”
說完他徑直離開。
衛靜妍撅起了嘴巴。
李令溪看了看裴縱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衛靜妍,不由得挑起了眉。
衛靜妍轉頭看見她這般神情,詫異極了:“夕姐姐你作何這般看我?”
李令溪笑了。
這段時日的相處下來,她也算是知曉了三分衛靜妍的脾性。
衛靜妍雖然在家裡沒少撒嬌,在旁人麵前一直都是客氣而禮貌的,方才對裴縱的那種熱情可不多見。
而能讓衛靜妍這麼熱情的也隻有一個原因:“你是不是在裴家吃過什麼好吃的點心?”
“你怎麼知道?”衛靜妍先是瞪眼睛,緊接著又附到她耳畔,“小時候有一回我跟母親去裴家做客,嘗到一塊裴表哥親手做的紅酥糕,特彆好吃,這麼多年我都沒吃到過更好吃的,我想著跟他套套近乎,沒準還有機會再吃一次。”
……她就知道沒什麼其他東西能吸引到衛靜妍。
這個她可再也幫不上忙了,更何況裴縱如今統領奉宸衛,飯怕是都沒什麼時間用,哪裡還有可能再給旁人做。
李令溪同情地拉了拉衛靜妍:“走吧,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衛靜妍應了一聲,唉聲歎氣道:“總覺得裴表哥去了一趟隴州之後和小時候不太一樣了。”
兩人順著小路往前走,沒走兩步,李令溪的腳底忽然踩到一塊硬物。
她原以為是個石子,正想踢開,腳步卻不由自主地頓了下來。
“怎麼了?”她忽然停住,衛靜妍頗為不解。
李令溪道:“我的手帕剛剛好像丟在偏廳了,你幫我回去看看好不好?”
衛靜妍點了點頭:“什麼樣的手帕?”
“月白色,上麵繡著一朵牡丹。”
“好,那姐姐你在這裡等我一下。”
李令溪頷首。
衛靜妍一走,她便趕緊移開腳步蹲下身,將地上的物件撿起。
不出所料,那是一塊玉佩。
上好的羊脂玉通體圓潤,觸手生溫,月華之下能夠清楚地看見雕刻其上的每一道祥雲龍紋。
玉麵浮翠,底部卻縈繞著一圈明透的琥珀。
這種翠金相撞的配色天下獨有,她絕不會認錯。
這是長兄的玉佩。
*
裴縱到達鳴磬堂時這裡剛剛散席。
沈危出來看見他,正好有理由謝絕了衛崇禹和衛朔的相送。
兩人一路往大門口走,離了鳴磬堂一段路,裴縱方才稟報道:“陶權度不知放了什麼消息出去,現在靖巡司門口圍堵了不少百姓,都說要為吳王申冤。”
沈危麵無表情:“他慣用的伎倆,不必理會。”
裴縱有些為難:“可若如此下去,定然要影響奉宸衛的日常辦公。”
“影響了正好。”沈危道,“影響不夠大,我還嫌吳王死得不夠快。”
“那……您明日可要在家休沐?”
沈危看了他一眼:“你如今倒是安排上我了?”
“卑職不敢。”裴縱低下頭,默了默,還是道,“那些百姓並不知曉原委,明日您要是聽到什麼難聽的話,千萬彆放在心上。”
“能有多難聽。”沈危麵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再難聽的話,這些年聽過的也不少,我要是連這些都要放在心上,陶權度早就找人來定襄侯府門前罵到我不敢出門了。”
“侯爺……”
“李錚。”沈危叫出了這個已經許久沒有人叫過的名字,“你是昔日縱橫沙場之將,如今要頂著旁人的身份屈身供職奉宸衛,可曾覺得委屈嗎?”
裴縱沉默半晌,道:“隻要能為殿下和世子報仇,我什麼都願意做。”
沈危道:“你又怎知我不是?”
裴縱抿了抿唇:“卑職會安排奉宸衛給侯府加派些人手。”
沈危掀起眼簾:“做什麼?”
“自是護衛您的安全。”
“不必。你不是要我彆放在心上?”
“可陶權度陰險狡詐,吳王如今必死無疑,我怕他狗急跳牆對您不利。”
“他不敢。”沈危嗤笑,“再肮臟的裡子,隻要有清正公允的麵子撐著,就永遠都不會顯露出來。”
裴縱隻得應聲。
走到門口時,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侯爺,您見過衛家那位表姑娘嗎?”
“見過一回。”
“方才我來找您的時候走岔了路,剛好遇見她和六姑娘,您覺不覺得……她長得有些像郡主?”
四周靜了一瞬。
沒有得到回應,裴縱不由得看向了沈危。
他的麵容依然沉靜,看不出什麼波動,黑眸之中卻明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翻湧。
片刻之後,裴縱才聽見他道:“不像,你想多了。”
裴縱:“……”
不像就不像,什麼叫想多了?
他不再多說,瞧見南霄已經與車夫一道將停在遠處的馬車趕近,默默告辭了。
*
翌日是正月初七,不是請安的日子,府裡也沒什麼事,碧露和青荷便沒來打擾李令溪,直到巳正時分接到春安堂傳來的消息,青荷才走進臥房:“姑娘?”
李令溪昨晚因為那塊玉佩幾乎一夜未眠,這會兒剛醞釀出些許困意,一聽見她的聲音便蹙起了眉:“何事?不管是五姑娘還是六姑娘來了都幫我打發走。”
青荷笑了笑:“不是五姑娘和六姑娘,是傅學士府的大姑娘來了,現下正在夫人那裡,說是一會兒要來見見您呢!”
李令溪下意識地想說不見,緊接著卻又睜開了眼睛。
傅學士府的大姑娘……那不就是傅清姿嗎?
她頓時整個人都清醒了,連忙起身:“快!替我更衣!”
青荷應聲。
在青荷的幫助下,李令溪很快就將自己收拾好了,原想去春安堂迎一迎傅清姿,誰知道剛出屋門就看見院門口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傅清姿正仰著頭看她院門前的牌匾,見她出來,收回目光看向了她:“黃金院?這個名字是你取的?”
李令溪:“……”
此生從未這麼後悔沒將院名改了。
正想說大俗大雅,卻見傅清姿點了點頭:“《戰國策》中有‘黃金台’之典,楊盈川也曾有詩言‘白璧酬知己,黃金謝主人’,好名字。”
李令溪:“……”
她笑得頗有些尷尬,趕緊轉移話題:“我等你好久了,快進來坐。”
傅清姿吩咐跟來的侍女在門口等著,道:“走吧。”
李令溪便讓青荷也在屋外等候,領著傅清姿進了屋。
青荷見她們倆這熟稔的樣子,表情比上回看到衛朔抱李令溪還要震驚,傅清姿的侍女同樣一臉訝異,兩人不由得麵麵相覷。
李令溪將傅清姿領進屋,招呼她落座,將早前準備好的茶拿出來:“不知道你愛喝什麼茶,這茶我喝了一段日子覺得還不錯,你嘗嘗看,喝不慣再換。”
傅清姿道:“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有幸喝到郡主沏的茶。”
李令溪笑了笑,沏好給她倒上。
傅清姿吹了吹,抿了一口:“是西山白露?”
李令溪頷首:“如何?”
“味濃香永,氣純如蘭,足以蕩儘俗塵。”
李令溪輕笑了一聲,將屋門關好,坐到她對麵。
傅清姿見狀擱下了茶盞:“原本前些日子就想來找你,沒想到雪姿的病情反複,我實在不放心,所以耽擱了幾日。”
她這位胞妹身子不好,李令溪從前也曾有所耳聞:“雪姿如何了?”
“這兩日略好些了。”傅清姿提了一句,隨之進入正題,“我不知道你回來是什麼時候的事,但想來也不會太久,如此看你必定錯過了這些年發生的許多,我想,你需要一個人來為你解惑,而這個人,或許隻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