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大衡朝局與先帝時已經截然不同,但凡是耳聰目明之人都明白三省六部的諸多積弊與沉屙,刑部在這其中顯得尤為清明無晦,究其原因,除卻有一位主持事務秉公正直的尚書,這兩位陳大人同樣功不可沒。
兩人一位名陳嶷,一位叫陳明,都是尚書陶權度一手提拔上來的刑獄官,和陶權度一樣,剛正不阿,執法嚴明,深得其青睞,朝中有人將他們並稱為“刑部二陳”。
他們在這個時候跑到這個地方來找沈危,李令溪能夠想到的唯一原因,便是前不久又生變數的吳王案。
刑部的介入本已讓此案重新有了轉機,可方才下棋之時她剛剛聽衛靜婉提起,正月初一那天,江州忽然有人挖出了一塊巨石。
其石形狀怪異,平滑的石身泛著璀璨的光澤,背麵紋理交織,赫然而成一個“吳”字。
奇石現世古來便是祥瑞之兆,事情很快被上報到了京城,可傳入京中之後司天台做出的解讀卻並不吉利,反倒稱石背現字寓意國有反臣,甚至懷疑石身光澤如此奪目是預示此賊將致江山易主。
江州是吳王原先的封地,石背上的字又那般清晰,任誰都會自然而然地將此事與吳王聯係到一起,皇帝也不例外。
據說司天台稟報的當場便見龍顏大怒,隨後宮中連發數道聖諭,其中最廣為人知的一道,便是嚴令奉宸衛終止審理,即刻了結吳王逆案。
看來這位陶尚書確實是個難得的忠直性子,否則刑部不會在這個時候還想做最後的掙紮。
要知道,那日連發的數道聖諭裡,還有一道是直接申飭陶權度食君之祿不思為君分憂反倒替逆臣說情。
而沈危似乎和刑部格外合不來。
李令溪記得,從前的藺夕之所以那麼畏懼沈危,最為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剛來公府之時聽旁人說起,沈危曾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了刑部前任尚書也是陶權度的恩師周和衷的夫人。
眼下又是如此。
此處不是沈危的府宅,今日也非其做東,刑部這兩位大人為了公事找來這裡有違常理,唯一的解釋便是他們前幾日在定襄侯府和奉宸衛的官署靖巡司都受到了阻攔。
衛崇禹顯然也看出了這一點。
他並不關心吳王的案子,但他和沈危私交甚好,再加上沈危現下是公府的客人,於情於理,他都不可能放沈危不想見的人進來。
然而他剛吩咐了仆從去將那兩人打發走,卻被沈危攔下了。
沈危慢條斯理地擱下手裡的瓷盞:“既然兩位陳大人這麼想見我,公爺不妨行個方便吧,有些事趁現在解決一下也好,否則出了這個門,我還真不太得空應付。”
他都這麼說了,衛崇禹當然不會再拒絕,給已經走到廳門口的仆從遞了個眼色,仆從會意,出去請人了。
一盞茶不到,兩位連官袍都沒換下來的刑獄官就被領到了鳴磬堂。
李令溪此前並未見過二陳,但兩人年齡有差,很好辨認,年長的那位是刑部侍郎陳嶷,另一位是現任刑部主事的陳明。
兩個人的確都是為了吳王一事而來,陳明一看便憋著不小的火,同主家簡單見過禮之後便直接朝沈危發了難,質問其為何讓侯府的門房屢次阻攔不讓他進門。
話中果然便是已經去過了侯府好幾次的意思。
沈危不緊不慢道:“自是因為陳大人你連最基本的禮數都不懂,每次來侯府都想硬闖,要是這樣的都不攔那還叫門房嗎?”
“你少血口噴人!”陳明怒道,“是你拒我的名帖在先!”
“名帖被拒就可以擅闖嗎?”沈危道,“陳大人,你是不是平日裡被陶青天捧習慣了以至於出了刑部的大門還弄不清楚狀況?是你想求見我,不是我在恭候你。是有人規定過隻要是你求見我便非同意不可,還是你陳大人的名帖尤為金貴拒不得?你滿京城打聽打聽,誰的名帖沒被定襄侯府拒過,被拒一次就想硬闖的我頭一次聽說。”
“你——”陳明還想說話,一旁的陳嶷伸手拉住了他。
陳嶷此時的臉色雖也算不上多好,但能先上前一步朝沈危作了個禮,而後道:“弗陵兄,我和照清前來並非是向奉宸衛施壓……”
“施壓?”
陳嶷與陳明共事多年,稱其表字不足為奇,可他與沈危的關係並不近,加之他還年長沈危不少,以表字稱兄相當能見誠意,沈危卻依然打斷得毫不猶豫:“就憑你?”
陳嶷的神情微微一變,卻還是很快正色道:“不是憑我,是憑吳王殿下這些年來的清正賢名。弗陵兄,江州那塊石頭是怎麼回事你我心知肚明,這樣的事能蒙騙聖上,蒙騙不了天下人心,一旦斷了吳王殿下的生路,日後即便再查清此案也無甚意義,據我所知,你與殿下並無私仇,何必如此不留餘地?”
“守正兄,”沈危終於回敬了他一個表字之稱,“留不留餘地與私仇何乾?我接到的旨意雖然隻是即刻結案,可禦座上那位究竟想要什麼樣的結果你難道看不出來?”
陳嶷頷首:“我明白。可此案實在是事實有疑,刑部掌天下刑獄,持身必得公平,無論如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樁疑案就這麼變成冤案,我們無意要奉宸衛為難,隻需給我們幾日的時間……”
“事實何處有疑?”沈危問,“奉宸衛已經掌握的所有證據指向明確,你們先前提供的所謂人證物證無一能夠證明這位吳王殿下的清白。”
“怎麼不能證明!”陳明忍不住道,“趙參軍的口供和往來賬簿被人動過手腳,私運軍械之人極有可能不是吳王殿下,目前吳王府能夠查實的罪名不過是私鑄銅錢,根本構不成謀反之實,你們奉宸衛查案這麼敷衍了事……”
他原本隻是下意識反駁,但這話一出口,他忽然好像想明白了什麼一般:“你們不是敷衍了事,”他直指沈危,“你是故意的!是你故意指使奉宸衛栽贓吳王殿下!沈危,你偽造證據構陷親王,不諱之朝絕容不下你這樣的奸佞!我必定找到證據……”
“照清!”陳嶷趕緊上前捂他的嘴,“你瘋了?不可胡言!”
“我何曾胡言!”陳明掙開他,幾乎咬牙切齒道,“守正兄,你好好想想這事有多蹊蹺,除了他,還有誰能……”
“二位大人。”主位上傳來一道冷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是一直不曾發聲的衛崇禹開了口:“你們論及公事我本不欲多言,但理應注意分寸。這裡是我府上,沈侯是受我之邀前來赴宴的貴客,二位如果再這般說話,我可要讓人請二位出去了。”
陳明還欲再言,被陳嶷一攔。
陳嶷立時同衛崇禹致了歉,繼而側身朝沈危作禮:“弗陵兄,照清胡言亂語,你切莫放在心上,我替他向你賠禮。”
說罷,他躬身一揖。
沈危沒理會他,清冷的目光落到陳明身上,質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陳明微微抿唇。
陳嶷豈能不知為臣者被罵為奸佞是多大的羞辱,剛欲再替陳明解釋兩句,卻聽沈危的語調緊接著上揚:“偽造證據,構陷親王?”
他不知為何竟然笑出了聲來,隨即沉聲喚道:“南霄。”
話音即落,李令溪看見站在他身後的黑衣侍衛應聲上前了一步。
沈危道:“把這兩個人給我扔出去。”
黑衣侍衛立刻走向那兩人,陳明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陳嶷也變了臉色:“沈侯,大家同朝為官,你如此行事就不怕……”
“你再敢多說一句,我讓你明日上不了朝做不了官。”
陳嶷:“……”
沈危的聲音完全冷了下來:“滾回去告訴陶權度,等著給吳王收屍。”
*
二陳被請走之後,這場席間的插曲也終於結束。
雖然放二陳進來是沈危的意思,鬨成這樣衛崇禹還是始料未及,兩人一走他便向沈危致了歉:“此番招待不周,還望侯爺海涵。”
沈危道:“公爺言重了,借貴府之宴處理了一些私事,該是我向公爺致歉才是。”
衛崇禹連忙擺了擺手。
一旁的衛朔見狀起身,朝沈危舉盞道:“我敬侯爺一杯酒。”
沈危看向他:“世子今日已經喝了不少,這杯若還是為致歉,便不必再敬了。”
“不。”衛朔堅持道,“不是為了致歉。”
“那是為何?”
“為答謝這些年侯爺對家中的照拂。”衛朔站直了身,“從古至今,沒有一個奸佞會不儘心竭力討上歡心,反倒違逆上意給落罪之家雪中送炭,這份恩情衛氏眼下無以為報,但必定銘記於心,日後若有差遣,在所不辭。”
這話說得很是周到,既有感激,亦是承諾,更是為了反駁陳明方才的指責,衛崇禹聽得微微頷首。
沈危的關注點卻不是這個。
沉默了一瞬之後,他道:“若是為此事,還是我敬世子吧。”
他重新執起手邊的瓷盞添滿茶水,同樣起身。
“敬我?”衛朔愣了一下,“敬我什麼?”
沈危將瓷盞平舉:“自是敬世子,一身孤膽不懼險,敢為忠良階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