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錦園中有一處水榭,李令溪陪衛靜婉在那裡坐了很久。
隆冬時節,百花儘謝,一片蕭條,樹林裡的幾聲鴉啼在空蕩蕩的園子裡不時地回響。
衛靜婉一直沒說話,李令溪便也默默地坐在她身旁,直到未時近末,紅日在湖麵上映出粼粼波光。
估摸著梅園那邊快要散席了,李令溪正想提醒衛靜婉一聲,衛靜婉先開了口:“表妹。”
李令溪側首。
衛靜婉道:“謝謝你。”
說完,她徑直起身,像從前一樣仰起頭向前方走去。
李令溪由衷地笑了起來。
兩人一起順著長廊往前,剛剛出了繁錦園,徐夫人和衛靜妍便找了過來。
看到衛靜婉沒什麼事,徐夫人也沒有多說,隻問:“一會兒的詩會還能參加嗎?”
衛靜婉道:“為何不能?”
徐夫人微微頷首:“那走吧。”
衛靜婉緊隨徐夫人的腳步離開。
衛靜妍湊到李令溪的身邊低聲:“沒事吧?”
李令溪搖了搖頭。
衛靜妍順了順胸口:“那就好,你們這麼久沒回來可把我嚇死了,還以為你們迷路了呢,母親問了好幾個宮人都說沒看見你們,還好沈侯的親衛叫來了巡邏的衛隊,才打聽到你們去了繁錦園。”
沈危的親衛?
李令溪這才注意到剛才隨徐夫人和衛靜妍一起來的還有一個麵生的侍衛,此刻正在前麵為她們引路。
沈危不會也在東宮吧?
她下意識地挽住衛靜妍的胳膊掃視了一圈周遭。
並無他人。
心緒這才一鬆。
衛靜妍一見她這樣便忍不住笑:“夕姐姐,你怎麼還是這麼怕沈侯?沈侯其實也沒有外麵傳的那麼駭人,不用怕的,上回你同他見禮,他不是也沒把你怎麼樣嗎?”
她不是藺夕,倒也不算怕沈危,沈危究竟駭不駭人和她也沒什麼關係,她隻是不想萬一見上麵引出他的疑心惹來什麼麻煩……等等,她什麼時候同沈危見過禮?
奉宸衛來搜府那日衛崇禹倒是想叫她過去,但不是沒見成嗎?
她看向衛靜妍:“你說的上回是何時?我怎麼沒印象?”
“有一陣子了,我說了你可彆生氣,”衛靜妍神神秘秘地附到她耳邊,“三月三那日咱們在後山碰見的那位就是沈侯。”
三月三……
李令溪順著衛靜妍的話一回憶,還真想起來了。
確實有這回事。
那天是上巳節,衛靜婉隨徐夫人一道出門赴宴,藺夕一如既往地不想去,衛靜妍便也留了下來,拉著藺夕去後山采野蕈菇,剛好撞見沈危從衛崇禹的道觀出來,藺夕便和衛靜妍一起問了安。
這麼說,沈危和藺夕其實見過麵?
李令溪趕緊又仔細回想了一番那日的細節。
那天衛靜妍故意沒說對方的身份,隻稱了“侯爺”,藺夕一向也不過多打聽,所以並不知道那就是沈危。
當時藺夕腦子裡想的全是多采點蕈菇回去晚上好熬湯,沒怎麼注意看沈危,但她可以確定,沈危肯定看見藺夕了。
那麼近的距離,隻要沈危的眼睛沒問題,就一定看清了她的臉。
衛靜妍頗有些小得意:“怎麼樣?我沒騙你吧?沈侯和常人其實沒什麼區彆,不會吃人的,你真的不用害怕。”
這麼一看還真是。
沈危當時一點反應都沒有。
後來這麼久,也沒來找過藺夕的麻煩。
那她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她現在這張臉和那時的藺夕又沒什麼區彆,沈危既然那時候沒懷疑藺夕,沒道理現在莫名其妙地開始懷疑她吧?
她就不信了,這人難道還能和她是天生的克星不成?
可她轉念再想,這是不是說明,沈危確實不記得她的樣子了?
……也好。
以後她可以放心,也不用躲著他了。
李令溪笑道:“你說得對,不說他了,快走吧。”
衛靜妍點了點頭。
一行人很快回到了梅園。
南霄將她們送到門口,在徐夫人再三道謝之後,回到沈危身邊複命:“公子,屬下已經把安國公夫人和三位姑娘送回梅園了。”
沈危站的位置不顯,但離梅園門口並不遠,隻需留心便能看見進出梅園的每一個人,可南霄太清楚以他的性子絕對不會留意這些,故而特地稟報了一番。
沈危沒說話。
南霄一抬頭,卻見沈危正盯著梅園的入口看。
“……”南霄又驚訝又疑惑,“公子?安國公夫人她們已經進去了。”
沈危的目光閃了閃。
南霄又道:“您要的馬應該已經送到玄德門外了,咱們是不是……”
沈危忽然出聲打斷:“南霄。”
“在。”
“我記得,衛家這位表姑娘並非安國公夫人嫡親的外甥女,而是家中於公府有恩才被收留。”
南霄點了點頭:“屬下記得也是。”
“你去查證一下,是不是真的。”
南霄露出一絲詫異之色,卻還是恭敬應聲。
沈危補充道:“你親自去。”
南霄麵上詫異更甚,卻依然沒有多問,應道:“是。”
*
這場賞梅宴共有兩個環節,上午的宴席帶著為趙王選妃的目的,下午的集會則要純粹許多,當真隻是為了吟詩詠梅。
趙王的相看結束了,雖然誰也不知道結果,但大家潛意識裡都鬆快了下來,加之這場詩會將年長的和位高的都分去了另一席,太子妃、越王妃、韓王妃、寶安公主以及其他命婦全在那邊,這邊皆是年輕的貴女們,李令溪明顯感覺到氣氛活泛不少。
落座後,宮人將雪白的宣紙鋪到麵前的案上。
今日的題目“詠梅”對於李令溪而言是不陌生的。
大衡自建國伊始便武功卓著,文脈同樣源遠流長,太宗皇帝尚在東宮之時便曾發教令開文學館,高宗也是一位喜好風雅的帝王,兩朝天子的影響下來,王公貴族們的賞花飲宴再少不了詩文相和,在她很小的時候,沈老先生便教過她作詩寫文。
沈老先生曾同父王說,她的性情實在頑劣,文章寫得不像樣子,但在詩詞之道上天分極高,父王不信,那時也是隆冬,寒梅盛開,沈老先生便當場指梅為題。
當時四周梅香彌漫,她興致極好,隨口一作,父王卻聽得眼睛都直了,立馬用宣紙寫了下來,讓人裝裱掛在了會客廳。
從那之後,每一個來晉王府做客的人都能看見她的“大作”。
沒多久先帝也聽說了此事,見到她的詩作後先帝格外欣慰,誇她有文君道韞之才,還曾在科舉殿試時用她的詩句出了一道題目。
那場殿試一結束,她的才名就傳遍了京城,後來更是在宮宴賽詩之時幾度奪魁。
父王說,那是他此生最得意的事。
此時的園中依然湧動著沁人心脾的暗香,可是無論這香氣在鼻間如何激蕩,都好像和從前晉王府的不一樣。
她垂著眼睫提筆。
以往作詩之時她從來都要來回推敲,恨不得字字珠玉,如今卻剛好相反,遣詞用韻力求平庸,生怕被人看出異常。
一首詩寫完,確保自己越看越不滿意,她便知道可以交了。
剛準備擱下筆,她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再一看才發現,宣紙角落的落款處她下意識地署的是“琅華”。
李令溪:“……”
眼見著時辰到了,宮人們開始收宣紙,重新寫一張已經來不及了,塗掉也能看出原先的字跡,她心一橫,將那一角直接撕了,而後把旁邊衛靜妍的宣紙拿過來放到自己的上麵,一道遞給了宮人。
衛靜妍幽怨地看向她。
李令溪抱歉地笑了笑:“上回你不是說我那兒的桂花糕好吃嗎?正好仲秋時收起來的桂花還有餘下,回頭我讓小廚房再做些給你送過去。”
衛靜妍眼睛一亮,立馬點了點頭,不跟她計較了。
將撕下的一角攥在手中,李令溪輕舒了一口氣。
宣紙收完,貴女們紛紛起身離席。
即便已經在梅園裡待了大半日,不少人依然有賞梅的雅興,不過這其中並不包括李令溪。
她沒忘了自己來這場宴會的目的,但在來這裡之前,她也著實沒有想到,在她為如何翻父兄的舊案而苦思之時,會是身在獄中的皇三子吳王給她指出了一條路。
這些日子吳王案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其中最引人議論的,就是刑部尚書陶權度一直在幫吳王遞折子喊冤。
這位陶尚書為人秉直,鐵麵無私,自執掌刑部以來,不僅憑己身之力平反了許多陳年冤假錯案,還提拔了好幾位寒門出身同樣剛正不阿的刑獄官,讓刑部這個原本是權貴們一言堂的地方開始有了願意為民請命的人,許多百姓因此受惠,無一不對他感恩戴德,民間甚至有人稱他為“陶青天”。
他的出麵,讓幾乎已經被奉宸衛做成了鐵案的吳王案重新有了轉機。
雖說先帝已決的定案與今上尚未處斷的疑案不可並論,但陶權度這個人卻未必不能一試。
正巧今日陶權度的妻子也帶了女兒前來。
前麵有兩個貴女並肩而行,李令溪正準備上前打聽一下那位陶姑娘現在何處,走到近處卻聽見她們議論:“方才我去母親那邊,看見傅如梅了。”
“不會吧,你是不是看錯了?”
“不可能。我又不是第一次見她,怎麼會看錯?聽母親說,太子妃娘娘原先想請她來主持詩會,她拒絕了,後來娘娘親自登門拜訪,幾番遊說,她才答應過來,但也隻願意幫忙看看詩作。”
“原來是這樣,娘娘何必費那心思呢?咱們的詩也入不了傅如梅的眼吧?”
“是啊,我真想見識一下她作的詠梅詞,可惜她再也不作了。”
兩人相視一眼,皆歎了一口氣。
李令溪目光微凝。
她們口中的“傅如梅”她是認識的。
從前她才名滿京城之時被世人捧得甚高,若說有一個人能夠與她媲美,那便是翰林院大學士傅宗臣的長女傅清姿。
她擅寫詩,傅清姿則更擅填詞,人們都說,“李詩傅詞”為一時雙絕。
再加上她和傅清姿都有一張冠絕當世的容顏,隻是氣質相異,她明豔似瑰,傅清姿清冷如梅,於是“李詩傅詞”的感慨之後,便又有了“李似瑰”和“傅如梅”。
因她生在皇家,又貴為郡主,一名一號皆為天子所賜,旁人不敢亂稱,人們感慨一聲“李似瑰”也便過去,“傅如梅”則很快被叫開了,後來更是成了傅清姿的雅稱,隻要是她出現的地方都會有人這麼喚她。
聽那兩位貴女話中的意思,傅清姿如今竟再也不作詞了嗎?
那真是太可惜了。
*
貴女們各自賞梅,命婦這邊的席座卻還沒散。
素晴將送來的宣紙整理好,在太子妃的示意下走到旁邊的一處孤席,呈給席上端坐的女子:“請傅姑娘過目。”
傅清姿信手接過來,一張一張地看過去,始終麵無表情。
在場的眾人毫不意外,原以為這一遝都會被這麼看完,卻見她的動作忽然一停。
韓王妃沒忍住走到近前看了一眼,這張宣紙上寫的是一首七言絕句:“滿苑早發素冷枝,著花卻似故年遲。含霜履雪君知否?正是風饕歲弊時。”
韓王妃沒看出什麼門道,見傅清姿一直盯著這詩看,很是不解:“這詩有什麼不妥嗎?”
傅清姿未答,目光移向宣紙左下,入眼處卻缺失了一角。
傅清姿將這張宣紙單獨拿了出來,向主座之上的太子妃道:“請娘娘派人去問一問,這是哪位姑娘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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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高門貴女之間或多或少都有些交集,李令溪沒費多大力氣就打聽到了陶姑娘正在東邊的涼亭和幾位好友賞梅。
雖然不知道這位陶姑娘的性情如何,可這是當下唯一可能接觸到那位陶尚書的機會,她必須得去碰碰運氣。
衛靜婉和衛靜妍在湖邊的石凳坐下聊起了天,李令溪正好找了個借口脫身,剛走進東邊那片梅林,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喚她:“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