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坐落於宮城之內、皇宮之東,雖不屬禁中,馬車依然不可駛近,到了延政街便要下車步行。
衛靜婉跟著徐夫人走在前麵,衛靜妍先前便注意到李令溪今日情緒不高,以為她是第一次來這種場合心下踧踖,這會兒特地落後了一步:“夕姐姐你彆怕,太子妃娘娘向來和善,待人極好的。”
“是嗎?”
衛靜妍連忙點頭:“當然了,尤其是對咱們家,咱們家這幾年的光景你也知道,京中許多人家的宴會都不給我們下帖了,隻有太子妃娘娘,每回設宴都讓晴姑姑親自來送請帖,她肯定不會為難你的。”
李令溪笑了笑。
這倒不奇怪,她從不是個見風使舵的人。
晴姑姑,是從前她身邊那位素晴姑娘嗎?
很快,東宮玄德門到了。
此次賞梅宴設在東宮梅園,但依例赴宴之前要先去麗正殿拜見太子妃。
有管事嬤嬤在門口接引,李令溪隻需跟著徐夫人一道隨那嬤嬤走就好,路上,她打量了一下四周。
七年過去,皇位更迭,儲位亦然,可東宮的殿宇樓台並沒有多大的改變,還是和從前一樣,壯偉恢弘的外表之下,永遠藏著幾分刻意而為的收斂,像極了這裡的每一位主人——那身居萬人之上,卻依然要在皇帝麵前彎下脊背的儲君。
自宜春廊穿過北苑,循著宮道再走約莫一刻便到了麗正殿前,那嬤嬤通傳之後,徐夫人領著三人進殿,走到殿中央行禮:“臣婦承恩公府徐氏攜女,給太子妃娘娘請安。”
李令溪在徐夫人身後找了個能完全被擋住的位置站下,同兩邊的衛靜婉、衛靜妍一道福身,很快便聽見主座上傳來帶著笑意的女聲:“國公夫人免禮,許久不見,夫人一向可好?”
徐夫人道:“謝娘娘關懷,臣婦一切都好。”
“府上近來還平順嗎?”
“諸事皆安。”
“太夫人身體如何?”
“有娘娘洪福庇佑,母親自是康健,昨日還曾托臣婦問娘娘安。”
“勞太夫人掛念,本宮尚安。”太子妃笑了笑,又道,“貴府果然是鐘靈毓秀之地,衛家滿門芝蘭玉樹,今日梅園裡的驛使清友遠及不上幾位女郎的風姿。”
“娘娘謬讚。”
“夫人不必過謙。現時賓客盈門不好多留夫人,請夫人和幾位女郎先去入席,改日得空本宮再請夫人來東宮相敘。”
徐夫人連道抬愛。
太子妃笑:“素晴,領夫人和幾位女郎去梅園。”
一旁有人應聲前來相引,徐夫人便先告辭了。
李令溪從頭至尾不曾抬首,直到走下麗正殿前的台階,望著在前方引路的那道熟悉身影,她終於忍不住回過頭,遠遠地看了一眼殿中央的主座之上,那個一身華美宮裝端然而坐的人。
太子妃秦氏,名善儀,秘書丞秦邂之女,原本是皇祖母為長兄李令澤定下的世子妃。
隔了七年的光陰,她的容貌沒有太多的變化,姣好一如曾經,在那滿頭珠翠的映襯之下更多了幾分至高無上的灼灼鳳華。
她過得很好,沒有受到晉王府的牽連,甚至仍舊嫁入了皇家。
李令溪想,自己是應該為她高興的,可卻更控製不住心裡的難過。
她與長兄年幼相識,青梅竹馬。
長兄幼年喪母,縱橫戰場多年,少年意氣太盛,從來桀驁張揚,此生溫柔全部交付與了她。
可他們還是沒能在一起。
原本,等長兄從西境回來他們便要成親的。
當年,若是長兄能從西境回來,他們便該成親了。
父兄臨行之際軍令催得那般急,長兄還是執意借彆枝院的名義將她約到晉王府來與她道了彆。
那時他一定不曾想過,這一彆竟然真就成了永遠。
李令溪覺得,如果這當真是上天有意安排,那上天大概是被情愛傷過,否則不會總要讓有情人陰陽兩隔。
她的父王與母妃如是,兄嫂亦如是。
*
眼下還沒到開宴的時辰,但賓客已經來了不少,梅園裡很是熱鬨,命婦貴女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相互熟稔的在閒談,興致好的在賞梅,還有幾個性子活泛的在說笑打鬨。
素晴將她們送到梅園門口便告退了,徐夫人領著李令溪三人一進門,在門口賞梅的兩位身穿宮裝的年輕貴婦便看見了。
著黛藍繡海棠宮裝的那位笑道:“國公夫人安好。”
徐夫人剛要見禮,便聽一旁鵝黃榴花宮裝的道:“四嫂慎言,父皇都將安國公府降封這麼多年了您還一口一個國公夫人,知道的會說您抬舉衛氏,不知道的,還以為您不把父皇的旨意放在心上呢。”
黛藍宮裝那位臉色微變。
徐夫人沒說什麼,隻道:“見過二位王妃。”
李令溪悄然看向兩人。
來之前她已經打聽清楚了皇室現在的情況,今上共有七個兒子,都是登基前所生,皇長子楚王多年前便因謀反被賜死,沒多久皇次子豫王暴病而亡,上個月皇三子吳王也因謀反被下了獄,再除去太子以及尚未成婚的皇七子趙王,能被稱為王妃的也隻有皇四子越王和皇六子韓王之妻了。
再聽鵝黃宮裝的那位稱呼另一位“四嫂”,李令溪很快對上了號,先打量了一下穿黛藍宮裝的越王妃。
在她的印象裡,四堂兄是東宮諸子裡性情最溫和的,從前皇祖母總說以後要給他挑一位活潑些的妻子免得他們婚後無趣,可這位四堂嫂無論怎麼看,都不太像是個活潑的人。
倒也沒什麼不好。
至於那位韓王妃……據說最是心高氣傲,前些年韓王每回動納側妃和侍妾的念頭都被她攪黃了,後來韓王還真就歇了心思,夫妻倆的伉儷情深近幾年甚至傳為了京中美談。
這一點讓李令溪頗為意外。
雖然這位韓王妃美豔的長相確實一看就是韓王喜歡的類型,但她實在不相信,韓王那個自小好色、品行不端之徒婚後能做到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
徐夫人這幾年聽多了這樣的話,並不太將韓王妃的諷刺放在心上,倒是衛靜婉氣得咬了牙,瞪著韓王妃的眼神都在冒火,大有韓王妃再多說一句就要發作之勢。
好在韓王妃無心糾纏,也沒注意這些,刺了一句便和越王妃一道在一眾仆從的簇擁下去彆處賞梅了,她們走後,徐夫人回頭看了衛靜婉一眼。
衛靜婉這才壓了些火氣,隻是麵色依然算不上好,直到太子妃派人來請眾人入席,她的臉依然冷著。
東宮的梅園很大,方才賓客們散於其中看不出人數,入了席李令溪才發現,這場賞梅宴受邀者眾多。
雖然七年過去新帝登基,京中的權貴之家基本上換了一茬,李令溪眼熟的人已然不多,但這陣仗不難看出,但凡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女眷們能來的都來了。
數九寒天,正是梅花盛放的時節,東宮設賞梅宴不是什麼稀罕事,可人來得這麼齊就不太對勁了。
宴會很快開席。
李令溪已經很久沒有嘗到皇家菜式,原想趁這會兒解解念想,孰料剛拿起筷子便聽見主座那邊的韓王妃聒噪不已,一會兒說升平炙奢靡不敢入口,一會兒又稱過門香的味道不正宗吃不下,太子妃出言安撫她也不理,甚至有意無意地打斷太子妃的話另起話茬。
太子妃偏生也不與她爭搶,沒多久,眾星所拱之月便換了人,幾個坐得近的命婦原本恭維太子妃的話泰半都落到了韓王妃的身上。
韓王妃如此並不奇怪,那本就是個愛處處爭先的,再加上數月前盛夏暑熱,皇帝在京郊行宮避暑之時寢殿忽然失火,韓王奮不顧身衝進火海把皇帝背了出來,皇帝深受觸動,近來對這個兒子恩寵有加,韓王妃自然更加目中無人。
讓李令溪沒想到的是太子妃的表現。
方才在麗正殿見禮時她還覺得她的善儀姐姐隻是身份變了,待人接物依舊遊刃有餘和從前並沒有什麼兩樣,沒想到竟然這麼鎮不住場子。
明明坐在宴席主位,更是儲君之妃,眼看著客座的韓王妃口若懸河出儘風頭,不但不發一言,神色竟還有些懦弱和膽怯。
即便清楚自己現在管不了這樣的事,她還是忍不住皺了眉。
而這位韓王妃顯然有讓李令溪的眉頭皺得更深的本事。
貴女們誇她舉止高雅、落落大方,她半點也不謙虛,立刻夾槍帶棒地把一旁安安靜靜的越王妃和看起來局促不安的太子妃輪番踩了一遍。
命婦們稱讚韓王前不久舍身救駕甚為忠勇,她緊接著就把楚王和吳王拎了出來,冷嘲熱諷了一番尤嫌不夠,竟又扯上了李令溪的父親晉王。
“我們家殿下雖不敢說有什麼逸群之才,但一向明理知事,以聖賢為師,學的是忠貞之道,所謂忠貞者,首要便是忠君,為了陛下彆說是闖一回火場,就是上斷頭台,殿下也不會眨一下眼睛,不像有些人,身為人子,承沐天恩卻包藏禍心,跟誰學不好,非要學晉王那個亂臣賊子犯上作亂,自然落不到好下場,人啊,貴在有自知之明,各位說,是也不是?”
周圍的幾個命婦紛紛點頭,越王妃依舊沒說話,太子妃靜靜地看著韓王妃,幾不可見地扯了扯唇。
李令溪暗暗攥緊了拳。
她們現在能坐在這裡把酒言歡、賞花飲宴,都是她的父王多少次血戰沙場換來的!
若是沒有父王,京城這些達官貴人們的太平日子早在二十多年前夷狄為禍邊境之時便已經結束了,她們憑什麼幾句話就給父王扣上那樣的汙名?
彆說她的父王根本不可能謀反,就算真想反又怎樣?
父王當年身為皇子文韜武略樣樣出眾,德才兼備居仁由義,難道當不得皇帝?
什麼叫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她怒意橫生,端起手邊的琉璃盞將杯中酒一口飲儘,而後直接朝韓王妃砸了過去。
杯盞一脫手她便意識到不好,隨後卻聽“鐺”的一聲,那琉璃盞被扔出去沒有多遠竟與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粒小石子相撞,接著“咚”地墜落在地,打了幾個滾。
前後不過幾瞬工夫,動靜也隻驚到了琉璃盞掉落之處坐著的一位姑娘,李令溪原本就坐在側席的最後一排,並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可她依然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暗罵自己太過衝動。
以她現在的身份,如果那杯盞當真砸到韓王妃,事情會非常不好收拾。
李令溪順著那小石子飛來的方向投去視線,看見了一個一身黑衣的男人。
距離太遠,那人連身形都有些模糊,但身上穿的似是奉宸衛的官服,李令溪後背不由得一涼,正想著要不要過去稍作解釋,誰知那人像是對她根本不感興趣,掉頭便走了。
李令溪:“……”
她鬆了心神,那邊韓王妃卻還在“殿下忠勇”“陛下所命”地滔滔不絕。
李令溪吸取了剛才的教訓再三告訴自己冷靜,可無論怎麼冷靜她都無法容忍父王成為這些人席間的談資。
她開始琢磨弄出點什麼動靜吸引一下韓王妃的注意,席坐的入口處卻忽然響起一道清亮的女聲:“六嫂數落起旁人來頭頭是道,左一個父皇有命,右一個自知之明,怎麼到了自己身上就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