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定襄侯府的北廚房內炊煙嫋嫋。
東霖哼著小調兒剛將做月餅用的十幾種餡料挨個拌好,便有人來通傳,說是公子叫他去書房。
他不用問便知道定是南霄那個倒黴蛋又被派出門跑腿了,暗暗同情了一番,而後邁著悠閒的步子朝沈危的書房走去。
還沒走到書房門口他就聞到了熟悉的血腥味,進門再一看,謔,他就知道這位天天在他家公子麵前比他還狗腿的盧指揮使早晚要完。
滿地的血跡已經快乾了,東霖踮著腳尖繞過去,估摸著他家公子這會兒心情不會太好,不由得壓低了聲音:“公子?”
“進來。”
東霖“唉”了一聲,走到裡間便見窗邊站著一道人影。
沈危身上濺著血的衣袍還沒換下,正在擦手腕上沾的血,麵色如常地吩咐道:“給裴縱傳信,讓他即刻回京。”
“好嘞。”東霖應下,瞄了一眼外廳,“盧指揮使是直接埋了還是……?”
“埋了。”沈危道,“先給他報病休,等裴縱回來再發喪。”
“是,公子放心,屬下會處理乾淨的。”
“嗯。”
*
臘月十五這天,是要去給太夫人和徐夫人請安的日子。
李令溪的母親雖然故去得早,但以往每逢初一十五也是要進宮去拜見她的祖母從前的皇後如今的皇太後的。
習慣使然,她早早起身梳洗完畢,帶著碧露和青荷前往離黃金院不遠的鬆濤亭等衛靜婉和衛靜妍,往日三人都是在亭中會合然後一起去請安。
大雪一直下到昨日才堪堪停下,路上不少家丁還在清掃,李令溪到的時候衛靜婉已經在了,衛靜妍也沒耽誤太久,來時手裡還攥著一塊帕子裡麵放著幾塊芙蓉糕,一看便是走的時候匆忙拿的。
進了亭子衛靜妍給她們倆一人分了一塊,衛靜婉嫌棄地皺了眉,但見李令溪吃了,便也放進了口中。
將糕點吃完之後,三人一道起行。
按照公府的規矩,請安應該先去太夫人的住處壽寧堂,再到春安堂拜見徐夫人,三人也確實是這麼打算的,然而到了壽寧堂李令溪才發現今日這裡很是熱鬨。
不止徐夫人在,甚少露麵的大姑娘衛靜姝以及衛靜姝的女兒衛芝也來了。
衛靜姝如今二十六歲,早年曾嫁與武宣侯世子為妻,婚後兩年與之和離,和離後衛靜姝帶著尚在繈褓中的女兒歸家,至今未曾再嫁,當年便是她做主將藺夕接來的公府。
府中人甚少提及這段舊事,但衛靜姝和離歸家是在衛朔被遣去北境後不久,原因是什麼並不難猜。
衛靜姝初嫁之時是安國公長女,武宣侯府也是勳爵之家,這門婚事算得上登對,無論和武宣侯世子的夫妻感情如何,她在侯府的日子都不會難過,但在公府失了聖心之後就不一樣了。
武宣侯府不比安國公府有著那般深厚的祖上餘蔭,前途命運皆係於當權者的喜怒之間,態度自然會隨著皇帝的態度而變化,衛靜姝是衛崇禹和徐夫人的第一個孩子,被捧在手心裡養大,不可能受得了那種氣。
想到衛朔被遣是因為晉王府,連帶衛靜姝也受了牽累,李令溪心中不無歉疚,但衛靜姝顯然對此不甚在意,她和離之後直接將女兒改成了衛姓,後又醉心女學,在彆院收留了一些貧苦人家的女孩子,教她們認字讀書,藺夕剛來公府之時學業上也曾受她多番指點。
此時的她一襲天青蜀錦襦裙,氣色紅潤、妝容精致地坐在徐夫人身邊,笑吟吟地望著正在太夫人懷裡玩樂的女兒,眉眼間那屬於將門長女的驕傲分毫不減。
李令溪三人向太夫人和徐夫人問過安之後,衛靜姝便笑著招手將衛芝叫了過來,讓她向三位姨母問好。
衛芝今年剛滿七歲,乖巧伶俐,人前落落大方,長得更是像極了衛靜姝,笑起來臉頰上有兩個淺淺的梨渦,甜甜地管李令溪叫表姨。
又美又甜的小姑娘對於李令溪來說一向見了麵便是朋友,她馬上就和衛芝玩到一起去了,衛靜妍見狀也加入了進來。
廳內氣氛融洽,一時間其樂融融,誰也沒有注意到主座上的太夫人總是出神,隻有太夫人身邊的老媽媽知道,她是望著這幾個跑跳玩鬨的小姑娘,想起了自己身在宮中的女兒。
衛芝年紀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今天起了個大早又玩到現在,沒多久就忍不住開始打瞌睡,衛靜姝見了,趕緊讓侍女帶她去旁邊的耳房補覺了。
衛芝走後,太夫人回過神來,笑著招呼眾人落座。
誰也沒提不久前奉宸衛的那場鬨劇,徐夫人說了些新年的安排之後,太夫人正式宣布了世子衛朔即將回京的消息。
即便先前都已聽說,眾人還是喜笑顏開。
太夫人從接風宴說到洗塵酒,一應菜式聽得衛靜妍眼睛都在發光。
見太夫人還有將瑣事一一囑咐的意思,衛靜姝笑道:“祖母寬心,三弟要回來母親哪有不事事安排周全的?年節將至,府中內務已是繁雜,還有一場宮宴要赴,母親也沒忘了派好幾個人去打掃三弟的寢居,穿的用的更是件件都要挑最好的,就單說那梨木桌椅的樣式,母親挑了好幾日愣是挑花了眼,最後還是芝芝給定下的。”
太夫人一聽就笑彎了腰,直誇衛芝聰慧擅斷,徐夫人嗔了長女一眼,卻也沒說什麼。
一旁的衛靜妍撅嘴道:“母親定是又給芝芝什麼好處了,上回中秋的時候母親選不出來月餅的餡料,就是用一碟杏花糕把芝芝騙過去幫忙選的,阿娘,你也太偏心了,這樣的好事你怎麼從來想不到我呢?”
徐夫人瞥她:“讓你去選,那月餅還能有剩嗎?”
衛靜妍不服:“那我還能把梨木桌椅也吃了不成?”
眾人捧腹大笑。
衛靜妍的嘴撅得更高了,李令溪也忍不住掩了唇,隻有衛靜婉坐在一旁低頭飲茶,始終未發一言。
太夫人笑夠了才想起來:“怎麼年前竟還有宮宴嗎?”
徐夫人點頭:“太子妃娘娘明日在東宮設宴,邀眾命婦和各家姑娘賞梅,您年事已高,我雖也不愛湊小輩們的熱鬨,卻不好掃了孩子們的興致。”
太夫人想了想,而後微微頷首:“倒是好事,記得替我向娘娘問安。”
徐夫人自是應了。
李令溪聞言微凝了眼眸。
眼瞧著到了禮佛的時辰,太夫人讓眾人自便,先行離座去往院中的小佛堂。
眾人紛紛起身相送。
太夫人一走,徐夫人也不多留,離開之前,她朝衛靜婉使了個眼色。
衛靜婉知道是自己方才的不悅沒能瞞過徐夫人的眼睛,默默起身跟著徐夫人走了。
出了壽寧堂,徐夫人示意隨從們留在原地,同衛靜婉往前走了一段,才道:“我知你有怨,但我早就告訴過你,既是一家人就該榮辱與共,計較多了並無益處。何況你三哥畢竟久未歸家,能回來就是闔家團圓的喜事,你再不滿也該收斂收斂,否則讓你祖母看見了不像話不說,你三哥知道了要怎麼想?他在檀州七年每日都在掛念家裡,你是做妹妹的,無論如何也不該這樣。生為衛家女,既然享得起富貴,也理應經得起沉浮。”
衛靜婉抿唇:“我明白阿娘的意思,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徐夫人看著她:“你咽不下這口氣究竟是為了家裡,還是因為趙王?”
衛靜婉沉默了。
半晌方道:“阿娘教訓得是,女兒記住了,往後會注意的,先回去了。”
徐夫人本也沒打算多說,並不攔她,正要走,卻被李令溪追過來叫住了。
“有事?”
李令溪:“……”
早起時她還想著人在屋簷下或許要低頭,猶豫過要不要聽衛靜婉的先前勸告換個清淡些的妝容,沒想到衛靜妍所言半點不錯,徐夫人不僅從頭至尾沒注意過她,連原定的今日要抽查她背誦《詩經》也忘了。
好在無需她提醒,徐夫人很快便自己想起來了,領著李令溪回到春安堂,抽查的果然便是“蜉蝣”與“下泉”兩篇。
李令溪自是應對得宜。
徐夫人還算滿意:“下不為例,若是再犯,我絕不輕饒。”
這話便是答應將上回的事徹底揭過去的意思了。
不過這並非是李令溪來找徐夫人的主要目的:“這幾日我在屋中靜心讀書,反省從前的作為,悟出了些紙淺行躬之理,覺得應該多出去走動走動見見世麵,每日困在府中難有進益,不知明日那場賞梅宴,姨母可否帶我同去?”
徐夫人很是驚訝:“你也想去?”
李令溪點了點頭。
明日便要開宴,帖子怕是已經送來了好些時日,但她一點消息都沒聽說,徐夫人明顯沒有帶她去的意思。
從前藺夕最討厭這樣的宴會,也從來不會出席,可她不能如此。
這幾天她一直在想要翻父兄的舊案該從哪裡入手,衛家雖然有爵位在身,但畢竟已經遠離朝堂中心多年,府裡能打探到的消息接觸到的人十分有限,她正愁該去哪裡找突破口,這個絕佳的機會就送到了她的眼前。
這對徐夫人來說有些措手不及,但想到這個名義上的外甥女已經到了適婚之齡,這兩年就要開始議親,確實需要到京中女眷麵前露露臉。
沉思片刻,徐夫人頷首道:“也好。現在再準備衣裳怕是來不及了,正好繡坊給你新做的幾身年節新衣已經好了,一會兒我讓人給你送過去,你挑一身明日先穿著,回頭我吩咐她們再給你添一件過年。”
這倒沒什麼,李令溪並不在意。
她近來的表現讓徐夫人放心不少,然而思及這次做東的畢竟是太子妃,稍有失儀便會連累整個公府淪為京城的笑柄,還是多囑咐了一句:“到了東宮務必小心行事,對太子妃娘娘更要恭謹守禮,如遇不決可來找我,再不濟也要與婉兒她們商議,切莫丟了公府顏麵。”
李令溪目光微凝。
在壽寧堂時她隻想著這場宴會自己非去不可,如今真的要去了,心中卻是百感交集。
太子妃。
重生這麼久,總算要遇到一位故人了。